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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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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再說……再說我不過睡在你身邊,為的是,怕你半夜吐了,或者要水喝……我不知道……我沒和你幹什麼勾當……」 小俊忍不住嗚嗚哭了。徐克心軟了,也開始意識到自己錯怪了她,語氣緩和下來:「得了得了,別覺得冤了,也別哭了。」他從褲兜裡掏出手絹拋給她,「你是說,我……我和你……我們之間……其實並沒有……沒有那個……那個『那個』?」 小俊說:「你自己醉成什麼樣,你忘了呀?還那個『那個』呢?倒好像我騙了你似的……」 徐克說:「是啊是啊,我醉得一塌糊塗,不能對你『那個』,我們之間又怎麼能發生『那個』呢……這我心裡就安定了。」 他走到小俊跟前,似乎頓生憐香惜玉之情,想愛撫她一番。但因為自己剛才太錯怪於她了,話也說得太過頭了,不知該有何舉動才好,尷尷尬尬地又退了回去,仍坐到桌邊上。 「昨晚你扶我回來的時候,碰見樓裡什麼人沒有?」 「只在三樓,碰見了一個老太太。」 「她……什麼表情?」 「她光對我笑笑。」 「你呢?」 「我也光對她笑笑。」 徐克歎了口氣說:「那老太太,表面上對人挺近乎的,你不知怎麼著就能把她得罪了。一旦得罪了她,嘴才損呢!望風捕影的有風無影的,她恨不得滿世界替你張揚。」又自言自語地,「這就好比,我是一隻黃鼠狼,實際上並沒吃雞,但吃雞的臭名肯定遠揚了。這種事兒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現在我倒覺得有些虧了。」 小俊毫無反應地呆聽著,呆坐著。徐克接著說:「如果我們之間真的『那個』了呢,我遭議論也不覺得虧了,但又會因為根本不打算娶你,而覺得太罪過,太對不起你了。」他苦笑了。 「去他媽的!怪只怪我自己昨晚不該喝醉了。原打算昨天晚上就跟你分手的,沒承想反而睡到了一張床上。」他說罷,進了洗臉間。他一邊往牙刷上擠牙膏,一邊說,「小俊,別生我的氣,啊?我一時衝動,我向你承認錯誤!唉!捫心自問,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也不配是一個男人說的話……」 他刷完牙,漱完口,一邊照鏡梳頭,一邊繼續說:「我答應你,咱們也不必分手了,昨天晚上那頓最後的晚餐,不過算是昨天的最後的晚餐吧。從今天起,咱們同舟共濟,一條繩拴倆螞蚱!咱們在四面楚歌之中,要臥薪嚐膽、東山再起,咱們一定要東山再起!到那時咱們也別分什麼老闆雇員的了,你就當第二把手吧!」 客廳裡靜悄悄的,這使他感到奇怪。 「小俊,我說的話你聽著沒有?」 他走入客廳四下一看,小俊已不在沙發上了。 他跨到窗前,推開了窗子,街上也不見小俊的身影。徐克匆匆忙忙穿了上衣,沖出家門,邊扣衣扣邊奔下樓梯邊喊:「小俊!小俊!」 他在三層碰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古怪地莫測高深地笑。他也沖老太太古怪地尷尬地笑。 他不由得又退上了樓。徐克回到家裡,發現了桌上的字條,正是小俊昨晚寫了又揉了的留言。 他看過後,抓成一團,緊攥在手心,坐在沙發上吸煙。他將煙狠狠按滅在煙灰缸裡,接著用打火機將紙團燒了。他走入了臥室,注視著小俊在枕頭上的頭印。 他沮喪至極地撲倒在床上,臉埋在枕頭上,雙手摟抱住枕頭。 這時,傳來了敲門聲,他敏感地爬了起來:「小俊,我就知道你沒地方去,你會回來的!」 他自說自話著開了門,門外是五六個男人。 徐克愣了:「你們?」他們一個個板著臉強行進了門,為首的一個男人遞給他一封信,徐克看過信後,如鯁在喉地:「明白了……」 為首的男人說:「你明白了,咱們就好辦了。」又遞給他一張名片:「我是他聘的律師。欠債還錢,古之法也。上法院也不過是這麼個結果,而且會使你當一次被告。不但進一步有損你的名聲,同時也有損你們以往的交情,是不是?」 徐克呆呆地說:「我已經說過,我明白了……」 為首的男人還不算完,又說:「光說你明白了不行。你得表示同意。你同意了,我們才敢開始行動。否則,我們豈非等於是私闖民宅,掠奪民物麼?」 徐克連聲說:「我……同意……」 為首的男人對另外的男人們說:「開始吧,先搬值錢的,後搬家具什麼的;一車不行,可以分兩車嘛!」那些男人們開始搬走電視機、錄像機、音響什麼的。 徐克默默地望著,為首的男人遞給他一支煙:「吸一支?」 徐克說:「不,剛掐,謝謝!」 為首的男人自己吸了起來,他踱到書櫥前,看書:「看來你還挺肯花錢買書的……都看過麼?」 徐克苦笑地:「哪裡,沒時間看……」 「那不成了陳列品啦?」——從書櫥內取下了一本托爾斯泰的《復活》,「知道托翁是哪國的麼?」 徐克搖搖頭。為首的男人一邊看一邊繼續說:「屠格涅夫、果戈理、契訶夫、巴爾紮克、哈代——還都是些偉大作家的不朽名作呢……」一邊說著,一邊把書取下來,吩咐一個隨員,「這些書單放著,不許弄髒了,都歸我了。」 徐克默默退入臥室,緩緩坐在床上,拿起小俊枕過的枕頭,摟抱在懷裡發呆。客廳裡的對話聲,夾雜著搬家具的響聲:「地毯搬不搬?」 「搬啊。這還用問麼?搬得一乾二淨,也抵不了全部債啊!」為首的男人走入臥室對徐克說,「我得多謝你啊!」 徐克表情麻木地抬頭呆望他。他繼續說:「幸虧你是個明智的人,使我的角色也好扮演些……也要為那些書謝你。我這人,至今不死作家夢。誰年輕時候沒犯過想當作家的錯誤呢?」 他看到了那幅《偉大的女奴》,咂著嘴搖頭:「哪買的?一幅世界名畫,怎麼被臨摹到這麼媚俗的地步啊!」一個男人進來,請示他:「客廳裡的搬完了,是不是該搬這一間的了?」 為首的男人煩了:「又問。怎麼老問些不必問的廢話啊!」徐克說:「總得給我留下一張床、一套鋪蓋吧?」 為首的男人欣賞地研究地瞧著床:「這床的樣式不錯。」在床上坐了坐:「彈簧滿有勁兒的,是張好床,我看就別留下了。這屋的地毯倒是可以考慮不卷走,什麼時候也得講點兒人道嘛!」於是進來請示的那個男人一招手,又進來兩個男人,他們圍站在床前,期待著徐克起身。 為首的男人輕拍徐克的肩:「咱們客廳裡說話吧,別妨礙他們。」徐克只好抱著枕頭離開臥室,走到徒存四壁的客廳。 從敞開的房門,可見眾鄰居排列在走廊觀看。徐克走到鄰居們看不見的角落站著。 臥室裡的人喊:「這床太沉,怎麼往外搬啊!」 「拆。不拆是搬不出去的。」 一聲響……徐克和為首的那男人同時扭頭朝臥室望去,黑色的維納斯倒在臥室門口。 為首的男人走過去,訓斥道:「怎麼搞的?!」 一個男人訥訥地解釋:「不小心碰倒了。」 黑色的維納斯上身完好,下身碎了。為首的男人撿起碎片看了看:「石膏的。我當是玻璃鋼的呢!碎了就碎了吧,值不了太多的錢。」他走回徐克身旁又說:「別心疼了,價錢算在你抵的債裡。」徐克表情木然。 為首的男人說:「我這個人處事公正,該怎麼算就……你老抱著這只枕頭幹嗎?」 徐克躲閃著:「我……願意……」 為首的男人懷疑地:「不對吧?」他目光盯著枕頭,繞著徐克轉,「這枕頭裡一定有值錢的東西,對不對?」 徐克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去你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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