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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姑娘又點點頭。

  王小嵩動了感情:「你哥哥……死在北大荒了?」

  那姑娘的淚珠都快滾下來了,她使勁點了點頭。

  「好妹妹!」王小嵩幾乎叫了起來,「可把你找到了,你哥哥生前是我的排長啊!我保留著你哥哥的幾十封信,都是寫給你的!當年他不知往哪兒寄……」

  那姑娘從縫紉機後站起,走到王小嵩面前,接過那一摞信,轉身將信摟在胸前哭了。

  接下來,王小嵩告訴她,她的哥哥還給她做過一個白樺樹皮的燈罩,她也告訴王小嵩和吳振慶自己的遭遇,告訴他們哥哥的死對她們家的打擊有多大。最後,那姑娘說:「我覺得,我活著還挺好,每月能掙二百來元,平平淡淡,得過且過唄。你們想看看我哥小時候的影集嗎?」

  從那姑娘家出來,王小嵩才告訴吳振慶,這個姑娘不是他要找的林冬冬,因為影集裡的林凡並不是他那死去的排長。但是看影集前已經把那幾十封信交給這姑娘了,又怎麼往回要呢?吳振慶似乎多想了一層,說:「不要回信來,你不是就得連樺樹皮燈罩都得給人家嗎?」

  還能往回要嗎?對那姑娘怎麼說?一場誤會?

  晚上,王小嵩拿出用塑料布包著的白樺樹皮燈罩,那燈罩由於年久蟲蛀,已變色變形了,他用手捅了一下,破了一個洞,再捅一捅,又破了個洞——分明的,它早已不再能作為燈罩了。

  他在心裡對排長說著:我們都曾相信,用白樺樹皮做的燈罩,至少可以用上二十年,看來,我們錯了……

  在這個世界上能安慰一個靈魂就安慰一個靈魂吧。第二天,是個細雨靠霏的日子,王小嵩來到了那姑娘家,他對那姑娘說:「真對不起,那個白樺樹皮燈罩,這麼多年來,包著還像個燈罩,一打開,就散架了,所以……我沒法兒把它給你帶來了。」

  那姑娘默默地打開箱子,取出那一捆信,雙手捧還給他,說:「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昨天夜裡把這些信都看過了,這不是我哥哥寫給我的信,是另一個哥哥寫給另一個妹妹的信……」

  王小嵩高聲說:「不!那是你哥哥寫給你的信,你不能懷疑這一點!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他聲音越來越高,最後竟叫了起來,「我尋找了許多天才把你尋找到啊!」

  那姑娘看著他,冷靜地說:「可我騙不了我自己啊……」

  王小嵩只得接過了信,輕輕地說:「是啊,我也是……」

  8

  母親終於承認了,自從那天小嵩為小姨戴黑紗回來,一宿沒睡,第二天就看不大清東西了。王小嵩帶著母親到醫院檢查,診斷結果是冷冷的六個字:已無手術意義。

  王小嵩的弟弟妹妹都回來了,弟弟對王小嵩說:「哥,你打我吧!我沒照顧好咱媽……媽的眼睛都十幾年了,媽自己沒放在心上,我們也……」

  妹妹也說:「我們也帶媽到醫院看過,可去一次,不過就給開點兒眼藥水……」

  王小嵩說:「不能怨你們,我對咱媽,一點兒孝心沒有盡到……」

  倒是母親自己既平靜又坦然,在裡屋問:「誰在哭?你們誰也別怨誰。誰也不許哭!我就不願意聽你們哭。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動不動就哭,就那麼經不住事啊!」

  小嵩想到扶著母親從醫院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個街心花園;那時,母親就是坦然的,平靜的。當他心慌意亂地給母親買回一聽飲料時,看到母親竟不顧噴水器隔一陣往她坐的長椅上濺一次水,一直等在那裡,生怕他回來找不到她。面對著沒有花的樹林,她說:「這公園真好,一片片的花,開得多熱鬧啊!」從那時起,他就知道,母親的眼睛已經看不見東西了。只是在那個公園裡母親顯出了一種傷感,她對他說:「兒呀,別擔心,可能就是因為你小姨的死,媽心裡不好受,一時的就……想想當年,我要不讓你小姨就那麼走了呢?媽因為沒有一個妹子,想有一個妹子,和別人不敢攀這種姊妹情,才給你們認下了一個小姨。你小姨因為沒有姐,想有一個姐,覺得媽是個善良的女人,才認了媽乾姐,可媽在她攤上難事的時候,卻不照顧她了……媽算個什麼當姐姐的呢……」

  弟弟妹妹強止住了哭聲,母親在裡屋說:

  「你們都給我好好聽著。媽這輩子,並沒有白長一雙眼睛。小時候在農村,青山也見過,紅花也見過,綠水也見過了。後來嫁給你們父親,住進了城裡,高樓也見過了,鬧市也見過了,親眼所見的事情,林林總總的,善事惡事,好人壞人,一點兒也不比你們見得少。如今媽一年比一年老了,有時連自己也覺著,對這世事因果,人間百態的,是看得夠夠的了。如今什麼也看不見了,倒也好,正能圖個眼不見心不煩。你們不是總覺得沒孝敬過媽嗎?那麼媽以後就坐享其成,等著你們挨個孝敬。這也不值得你們大禍臨頭似的,這個唉聲歎氣,那個哭哭啼啼的……只要你們別嫌媽……成了你們的累贅……」

  王小嵩又不禁想到在小公園裡,聽完母親那一段話之後,他攥著母親的一隻手,將臉埋在母親的膝上,無聲地哭了。那時,一位年輕的母親領著自己漂亮的女兒跑了過去;接著,他聽到那女孩的聲音:

  「媽,那叔叔都是大人了,怎麼還在他媽媽面前哭呢?」

  9

  徐克左右各站著兩個人,兩把匕首逼在他的兩肋。他看到老父親也被匕首逼在屋角,屈辱和被鎮壓住的老人的激怒,寫滿在那一張臉上。

  徐克對面坐著一個人,看來是個頭兒,正慢條斯理地吃著西瓜。徐克對他說:「再寬限我五六天行不行?」

  那人說:「不行,」他吐出些瓜子在手心裡,以女人般的優雅放在桌上,又說,「實話跟你挑明瞭吧,這一次咱們之間的買賣,是我們南北兩夥兄弟設的一個圈套,沒想到你還真上了當。十幾萬元錢算什麼?坑別人不是比坑你更容易嗎?那為什麼單坑你呢?不為別的,就為了要毀你徐爺一把,就為了要你栽給咱們這一行看。誰讓你買賣做得老那麼順呢?」

  徐克火了:「你們他媽的不但坑我的錢,還要吃我的,喝我的,耍我,害我,是麼?」

  那人悠然地說:「是的,不但坑你的錢,還要坑得讓你有理無處講,有理變無理。還要到你家來,吃你的,喝你的,耍你,害你,一點兒也不錯,就這麼回事兒……」

  徐克抄起一把切瓜刀,但馬上讓左右兩個人給按倒了。用匕首逼住父親的那個說:「別亂來,否則我就對你老爺子不客氣了。」

  看了看被逼在角落裡的父親,徐克無奈地說:「給我留點兒今後在咱們這一行混的面子,你們幾個的費用我全包了……」

  「你太小瞧我們了!」那個頭兒一個勁兒搖頭,「那點兒錢我們就花不起了?」

  徐克正想說什麼,忽聽老父親喊了起來:「徐克,你小子如果還是我的兒子,你就別孬種!你小子給我真拼啊!」

  用匕首逼著老人的那傢伙叫道:「謔,老子英雄兒好漢!再嚷一句我一刀捅了你個老東西!」一邊說著,匕首一邊在徐克父親的臉上輕輕一劃,徐克父親的臉上立刻出現了一條血道。

  「別他媽傷害我父親!」徐克叫著。

  恰在此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王小嵩,他一進門就被匕首逼住了。

  徐克又喊:「你們誰敢傷害我朋友我就真拼了!」

  那個頭兒輕輕地說:「你別拼,千萬別拼,一拼,兩敗俱傷,都沒好結果。你放心,我們誰也不想傷害,既不願傷害你老爺子,也不願傷害你,更不願傷害你這位無辜的朋友。我們只要你母親的遺像留作紀念……」他一邊走一邊說,從徐克父親的身邊走到王小嵩身邊,突然狠狠扇了王小嵩一耳光,「如果你捨不得給,我就當著你的面,扇你朋友的耳光,還要扇你老爺子的耳光!」

  看著王小嵩嘴角裡流出了血,徐克低了頭:「別羞辱我朋友,老子認了,給你們……」徐克被刀逼著,走進了小屋,望著牆上母親的遺像,跪下了。在這幫混小子面前有什麼辦法呢?誰讓今天沒防住呢?只好心裡默說:「媽,我對不起您,讓您老人家受驚了!兒子發誓,一定把您老人家的遺像奪回來!」

  那個頭兒得意地說:「其實呢,我們不吃麻花偏要的是這股勁兒,什麼勁呢?當兒子的把老娘的遺像乖乖地捧送給我們……」

  10

  吳振慶聽說徐克母親的遺像被人搶了,立刻火冒三丈,他帶了五六個人去找他們算帳。兩撥人在火車站相遇,大打出手。結果,吳振慶他們被公安分局以「擾亂治安」抓起來了,事情越鬧越大。

  韓德寶一聽說吳振慶給抓了,連老婆都顧不上怕了,放下正在洗的碗筷,一邊穿警服一邊對他媽說:「媽,我走後,她願耍什麼小脾氣隨她耍去,你讓著她點兒。」說完,便騎了自行車往徐克家趕。

  真是一肚子的不痛快,老婆的爹是市局一處的一個處長,就老得看著老婆臉色過日子。也就是攤上了他,好脾氣,平時也不把忍讓當成什麼丟面子的事,嘴軟一點兒能省多少麻煩啊!可她根本不理解自己和朋友的那種交情,當年哥們兒幾個乘同一個車廂離開城市,在同一個地方流淚流汗,最後又乘同一個車廂返城,現在看來,這裡面也就是他韓德寶混得好點兒,咋能不盡力照顧一下自己的哥們兒呢?出差幾天,吳振慶給抓了,老婆都不想讓他知道,幸虧他媽悄悄對他說了,不然今後自己怎麼見那些哥們兒呢?

  王小嵩也在徐克家,韓德寶進來就問:「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啊?」

  徐克低著頭不吭氣。

  韓德寶又問王小嵩:「你也啞巴了?」

  王小嵩說:「他父親氣壞了,打了個小包就要回山東老家,我不放心,怕老人家一時想不開,把老人家送上了火車……至於打架,當時我不在場……」

  韓德寶盯住徐克氣恨恨地說:「那麼是你讓振慶去為你打那幫小子的?你說你是什麼玩意啊!現在倒好,你自己逍遙法外,振慶進去了!你說,你怎麼有臉再見他?」

  徐克囁嚅著:「我……我只求他把我母親的遺像奪回來……」

  三人一時都無話,悶頭吸了會兒煙,韓德寶對徐克說:「你拿出些錢來。」

  徐克問:「幹嗎?」

  韓德寶說:「幹嗎?往外保人啊!保人得交保釋金你懂不懂?」

  「我……手頭只有一千多元現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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