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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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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倒也沒有生氣。 他將他彈出那支煙,塞到父親手中。 父親雖然仍一動不動,那只手,倒也接過了煙。 他注視著父親,按著打火機,護著火苗,向父親湊去。 父親猶豫了一下,也湊向火苗,吸著了煙。 一滴老淚落在徐克手上。 徐克說:「爸,都是我不好,今後我再也不做惹你生氣的事了。」 父親有些哽咽地說:「我……也有不對的時候……自從你媽死後,我這心,一陣一陣的總發躁……我也清楚,我這脾氣,是變得越來越不好了……這大概是祖傳的,你爺爺的脾氣就不好……你的脾氣也越來越像我,比我強不到哪兒去……可你心裡得明白,有些事,爸是為你才發那麼大脾氣的呀!這年月,富了,也要偷著富。好日子非得像你似的,明面兒上顯擺著過?引得些個人眼紅不可!如今的政策,一時一個變,今天初一,可能明天就十五!爸為啥非讓你訂那麼多份報紙?那是希望你要經常看的呀!爸為啥天天看電視新聞,聽廣播新聞?那是在為你看,為你聽啊!爸整天都在為你操這份兒心,怕你哪一天栽在政策下,你怎麼就總把你爸的話當耳旁風似的哪?」 父親抱著頭,無聲地哭了,煙頭在黑夜中抖,證明父親的手也在抖。 徐克也哽咽地說:「爸,我不是成心把你的話當耳旁風,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我,有時心裡也空落落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過一種什麼日子,才能又在世面上混得開,又讓人從心裡瞧得起。」 他伏在父親肩上,也哭了。 第二天早晨。 徐克剛走出樓,聽到路對面有人叫他的名字:「徐克!」 路對面站著一個扶著自行車的人——一個公安人員。 徐克跨過馬路,那人對他說著什麼。 父親在家裡伏在窗口,朝下望著這一幕…… 公安人員抓住徐克的一隻手腕,徐克很不情願地被他拽著走。 徐克終於掙脫了手腕。 那公安人員似乎很生氣,指斥他什麼…… 有幾個拎著菜籃子的男女駐足觀望。 公安人員自己推著車走了。 徐克呆立片刻,又追上公安人員,一邊跟著走,一邊不停地解釋。 父親離開窗口,不安地沉思。 父親打開電視——屏幕上出現動畫片《鐵臂阿童木》。 父親又探身望窗口——早已沒了徐克和那公安人員的影子。 父親又拿起半導體聽,不停地調台…… 4 帶走徐克的公安人員,原來是韓德寶,他要拉上徐克去找吳振慶。現在,吳振慶是一建築施工隊的頭兒,每天十分忙碌。這時,他和工人們正在施工蓋大樓,都攀在腳手架上,一個工人居高臨下發現了什麼,仰起臉喊:「頭兒,來了一個雷子,還有一個便衣!」 吳振慶也早看見了他們,從腳手架上下來。 腳手架上和工地上幹其他活兒的工人,都是些年齡和吳振慶差不多的人;他們紛紛停下手裡的活,似乎都有些不安地望著。 三人走到一塊兒,吳振慶說:「是你們兩個小子啊!有話快說,我可沒閒工夫跟你們敘舊!」 徐克說:「嵩子回來了。」 「哪個嵩子?」 韓德寶說:「王小嵩啊!別的嵩子,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唔,你怎麼知道?」 「他弟弟打電話告訴我的,一晃十幾年沒見了,哥幾個怎麼也得聚聚是不?」 「今天?」 「我就今天有空兒,明天出差!」 徐克說:「我也是今天有空兒,好幾筆買賣做得不順,弄不好賠慘了。」 吳振慶說:「就你們他媽的忙,我不忙啊?工期催得緊著哪!」說著,從頭上摘下安全帽,扔給就近一個沒戴安全帽的工人,「你那腦袋比別人長得特殊哇?下次再不戴我扣你的工資!」又環望著他們的工人,「都看什麼?沒見過穿警服的?沒見過穿西服的?」 眾人幹起活來。 他轉身向臨時施工辦公室走去。 徐克和韓德寶不禁對視。 韓德寶說:「純粹一工頭兒!下次文化大革命,就該輪到他了。」 徐克嘟噥著:「他倒是去不去啊?」 韓德寶說:「我問誰啊?」抬腕看著手錶,「等三分鐘,三分鐘後他不出來咱們就走!」 吳振慶換下破損的工作服,穿上了一件夾克衫,一邊紮腰帶一邊走出臨時施工辦公室。 韓德寶見了笑道:「好青春啊!地攤上買的吧?」 吳振慶說:「地攤上買的掉工人階級的價啊?」 韓德寶笑了:「你怎麼一開口,就好像代表水深火熱中的一群似的?」 吳振慶也終於露出了笑臉。 徐克問:「多少錢?」 「便宜,才二十八元多!」 徐克上前摸布料,細看做工,連說:「貴了,貴了,只值十八元左右!你要是上我那兒買,我十五元就賣給你!你買十件以上,我更優惠你,可以按批發價。」 吳振慶撥開他手:「買賣做到我頭上來啦?你怎麼就不想著送我幾件穿?」 徐克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韓德寶說:「在商言商嘛。」 三個人都笑了。 吳振慶說:「小嵩變化大不?」 「我們都還沒見著他哪。」 王小嵩家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但是現在住的也不大,只有一間半。這時裡面東西堆得哪裡都是,亂七八糟。 王小嵩穿著工作服——工作服上還標有「一團」字樣。正在替母親規整房子,可是似乎無處下手,怎麼規整也規整不出個樣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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