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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徐克一下子坐了起來:「爸,你別胡說好不好?人家是我雇員!我跟她之間清清白白……」

  「雇員?就你還配有雇員?雇員你還陪她下館子、逛舞廳?你身邊形影不離地有這麼個小娼婦,正經姑娘誰肯嫁你?你當你有幾個臭錢就配娶個有品有貌的老婆啦?我不要你的臭錢!我要你早點兒給我領回一個兒媳婦來!」

  徐克說:「爸,我再說一遍,你要總是當著我的面,說我的雇員是小娼婦什麼的,可別怪你是我爸我也跟你惱!一年四季為我守攤兒,人家不容易。人家沒少幫我掙錢,我應該好好兒對人家!再說,她又不是本市人,在本市無親無故的,拿我當個大哥,我陪她吃幾頓飯,逛幾次舞廳,怎麼了?」

  父親說:「可別人不這麼看!」

  「別人怎麼看,我才不在乎呢!」

  門鈴聲兒響。

  徐克父親去開了門,門外站的是臉上化了妝的小俊,顯然是從舞廳直接來的,手裡抱著那尊貓頭鷹標本。

  小俊說:「大爺,這是我大哥買的,我給他送來了……他還沒回家?」

  父親接過貓頭鷹標本說:「回來了,你進來坐會兒吧!」

  小俊說:「他回來我就放心了。我不坐了,太晚了。我明天還得早早兒替他守攤兒呢!」

  小俊說著轉身下樓。

  徐克追出家門喊:「小俊!」

  小俊在樓梯上站住。

  徐克說:「路太遠,我不放心,要不你住這兒吧?」

  「不,我打的回去。」

  「那,你別在馬路上攔車!我不是嚇唬你,萬一碰上個不懷好意的呢?」他一邊說一邊從兜裡取出幾張名片,找出一張給小俊,「你傳呼他!就說是我給的名片。」

  小俊感激地接過,朝徐克拋了一個吻,走了。

  徐克回到房間裡,見父親雙手捧著那標本。左轉右轉,正不知往哪兒放。

  父親說:「貓頭鷹你也沒見過呀?你說你花那麼多錢,買這麼一個東西,究竟打算往哪兒擺?你開著一個印錢的工廠呀?啊?你顯富,你比闊,動物園裡那麼多貓頭鷹,有本事你倒是全買回家來呀!」

  徐克從父親懷裡捧過標本,一聲不響便往自己房間走。在他自己房間裡,他捧著標本,看看這兒,看看那兒,一時也不知該往哪兒擺。

  父親跟到了他的房間門口,望著他,繼續訓斥:「你明天立馬把她辭了!老子當你的雇員,老子天天去給你守攤兒!」

  徐克一時忍無可忍,突然將標本狠狠摔在地上。

  父親一驚:「你!」

  父子倆互相咄咄地對視著……

  父親猛轉身,走入了另一臥室,臥室裡擺放著徐克母親的遺像。父親注視著,感傷地說:「這地方是他花錢買的,是他的家。在他家,我這當老子的,說一萬句也不頂一句。他媽,跟我走,咱有點兒志氣,咱回從前的老街老院兒老房子去。」

  父親將遺像揣在懷裡,跨出房間,指著徐克說:「兒子,我有養老金,我不用你養活!就是你媽活著,我也養得起她!我們走,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我看你不順眼,你瞅著我也彆扭。」

  父親走了。他走出去,重重地把門關上。

  徐克狠狠地跺踏著標本,將它跺踏扁了。

  他往床上一躺,熄了燈。

  忽然他又挺身坐起,四處找煙吸。

  在打火機火苗的光耀之下,他臉上淌著一行淚。

  他又仰躺下,繼續吸煙。

  他確實傷心起來,在淚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甚至想起了臨去北大荒那一年,他親口對癱在床上的母親說的話:「媽,咱家的小偏廈子就要蓋好了,陽光可充足了!我再給你盤個小火炕,過些日子你就可以住過去了,就可以見到陽光了。」

  甚至他還想起了自己下鄉以後寫的家信:「爸,冬天快到了,咱家的那小偏廈子,還得上一遍牆泥,要不我媽住著會冷。」

  徐克按滅煙,拉亮燈,又坐了起來,呆呆瞅著立在床邊的黑色的維納斯……

  他一把抓起煙灰缸,似要朝維納斯狠狠砸過去——那煙灰缸是頭臥牛,牛背上騎著個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瑩瑩,看去價錢也不便宜。

  他瞧瞧煙灰缸,沒捨得朝維納斯砸,舉起的手臂又垂下了。

  他看看表——十一點多了……

  他離開臥室,來到了客廳裡,坐立不安。

  他又奔到過廳裡,打開冰箱,取出一聽飲料,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拿著飲料回到客廳。

  他發現了自己帶回來的兩卷畫,在沙發上,已被坐扁了。

  他拿起一卷畫,展開來看。

  他拿起另一卷畫,展開來看。

  他將兩卷畫都撕了,投入了紙簍,想了想,又將紙簍拿入廁所。

  客廳中,暫時空無一人了,這裡有一排書櫥,櫥中一冊冊精裝的各方面的書,仿佛在無言地證明,主人是一位博學多才的知識者。

  還有報架子——一般辦公室裡常見的「官報」,應有盡有。

  廁所裡傳出沖水聲……

  徐克走出廁所,抬頭看看牆上的「偉大的女奴」。

  他踩著椅子,將「她」摘了下來,捧到臥室裡,塞到床底下。

  他離開了家,緩慢地走下了樓梯……

  他發現他的父親並沒有走,他坐在樓外的臺階上,正在吸煙,身子一動不動。

  他默默地望著父親。

  他走到父親身旁,緩緩地,也挨著父親坐下了。

  父親當然明知是他,但不看他一眼,仍一動不動。

  徐克說:「爸……」

  父親不響,不動。

  徐克又說:「爸,你氣管不好,幹嗎非吸那麼沖的煙呢?求求你吸我給你買的這種吧,這種煙是清涼型的。」

  他從兜裡掏出煙盒,彈出了一支。

  父親仍無動於衷。

  他從父親手指間輕輕抽出那半截煙,丟在地上,踩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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