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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吳振慶的父親看了忙說:「我不可能陪你去,兒子找媽,誰也扣不上什麼罪名;我是大人,我陪你去,那問題可就不一樣了。這點兒革命道理你還不懂?」

  王小嵩說:「那麼遠,我和我媽怎麼回去呀?」

  「一會兒二狗子他爸也騎車來。我們在這兒等你們娘倆兒,偷偷把你們馱回去!」

  「那……那些人呢?」

  「那些人我當然就不管了!這又不是郊遊,還包接包送啊!」

  王小嵩隻身前去。

  吳振慶的父親在其後叮嚀:「壺裡的水是給你媽洗臉的!臉不洗乾淨了可不敢馱你們,進了市口就得被攔住!」

  靜幽幽的野樹林。

  黃昏的夕照灑入林間。

  王小嵩邊叫邊尋找:「媽,媽!」

  他發現了一個人影,快步奔過去:「媽!」

  背對著他的人回過頭來,不是母親,是一個男人。他那被塗黑了的臉,那麻木的神情,使王小嵩駭然。

  王小嵩後退。

  那人緩緩扭過了頭。

  這裡那裡,「瘟神」們的背影或蹲或站,王小嵩仿佛在怪夢中。

  他終於發現了母親……母親彎腰在草中樹根下采什麼。

  王小嵩叫了一聲:「媽!」

  母親挺起腰抬起頭:「你怎麼來了?你看媽采了多少蘑菇!」

  母親用她戴的高帽裝她采的蘑菇。

  王小嵩從身上取下行軍水壺,緩緩倒水,母親接水洗臉。

  行軍壺中的水光了,他又取下暖瓶,倒暖瓶中的水。

  忽然幾雙手都伸過來接水——幾個「瘟神」不知何時聚來,爭先恐後。

  水又倒光了,然而他們的臉卻並沒有洗盡,一個個不黑不白的。

  母親擦完臉,將毛巾遞給一個「瘟神」。

  他們爭搶毛巾。

  王小嵩將高帽中的蘑菇倒在母親衣襟裡,一腳將它踢開。

  母親卻去揀一塊牌子,撕去其上貼的白紙。

  母親又揀一塊牌子,邊揀邊說:「都揀回家去,過日子能用得上的。」

  遠遠地望得見城市的輪廓了。

  兩輛自行車前後分別馱著王小嵩和母親。

  王小嵩還夾著幾塊揀來的三合板。

  在他們背後,夕陽如血……

  至夜,王小嵩和母親回到了家裡。

  和弟弟互相摟抱著縮睡在牆角的妹妹撲向了母親,審視母親的臉。

  母親說:「不黑了吧?我說的麼,媽還是你們從前的媽,一點兒都不會變。」

  弟弟下了炕,將盛豆角的籃子捧到了母親眼前:「媽,豆角兒全掐完了!」

  母親說:「媽累了。明天再燉吧。」

  弟弟指桌子:「媽不用做飯了,你看!」桌上擺著幾個飯盒。

  母親打開一個飯盒——雪白的精米飯和炒雞蛋。

  又打開一個飯盒——饅頭和兩條煎小魚。

  母親問:「是你們吳嬸家和徐嬸家送來的吧?」

  妹妹搶著回答:「不是。是來過的那些阿姨們送的。二哥說要等媽回來一塊兒吃!」

  「什麼阿姨,都是些壞女人!」王小嵩拿起一飯盒欲摔。

  母親攔住他,輕輕打了他一下:「去,取兩個碗來。」

  母親從飯盒裡往碗裡撥菜——撥出了一個紙卷。

  母親打開紙卷,內中是錢。

  她將紙遞給王小嵩,命令地:「念念。」

  王小嵩不情願地念道:「大姐,避幾天風口浪尖兒,你就悄悄來上班吧。這十幾元錢是姐妹們湊的,你先花著……」

  5

  吳振慶和徐克串聯回來了,他們和王小嵩一樣整日也只是龜縮在家裡。一日,吳振慶跟在父親身後從家裡出來,一手拿貼餅子,一手拿塊鹹菜,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鹹菜。

  韓德寶走來,召喚他:「振慶,你過來一下。」

  吳振慶看看父親——他也頭戴一頂單帽,果然也像王小嵩一樣,被剃了「鬼頭」。

  父親不置可否。

  吳振慶問:「什麼事兒,你說吧!」

  韓德寶見吳振慶的父親不那麼太歡迎地瞪著他,不敢貿然走過去:「你過來一下嘛!就幾句話!」

  吳振慶只好走過去。

  韓德寶說:「你說,總得有人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是不是?」

  吳振慶看也不看他,咬一口貼餅子,啃一口鹹菜。

  韓德寶又說:「革命不分先後嘛,你們革那陣子,我是逍遙派。現在你們不革了,正好我革,這也算前仆後繼是不是?」

  「我又沒死,你後繼什麼!」

  「對對對,我說錯了。我的意思是——一些人有一些人的歷史使命,是不是?」

  「別跟我講大道理!你究竟想要我幹什麼,直說吧!」

  「我要……政權……就是咱們學校那顆圖章……反正你們也不到學校去了,握在手裡對你們也沒什麼意義。」

  吳振慶恍然大悟:「那東西呀?你找徐克要去!我記得他說他又找到了。他如果樂意給你,我沒意見!」

  他說罷轉身就走。

  徐克頭戴單帽,光著脊樑在自己家門前托大坯。

  韓德寶走來,蹲在他旁邊,搭訕道:「你這不行!草少了,幹了准裂!」

  徐克看看他:「不行麼?那你就幫我鍘草哇!」

  「嘿嘿,我還有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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