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年輪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
「張廠長創辦了咱們這個小廠,咱們這幫家庭婦女才有了幹活掙錢的地方。再說人家又沒什麼過錯,為咱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的,不容易。」 母親說:「我聽說他女人有心臟病,他是四個半大孩子的父親,咱們可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啊!」 「是啊是啊,所以姐妹們才推舉我們四人,找你來商量商量麼。大家都說你是個能拿大主意的女人。」 「按說,不該把你扯到這件事兒裡,你剛申請入廠,還沒批准正式上班嘛。」 「姐妹們說了,如果你能替姐妹們,替廠裡,其實也就是替你自己受點兒委屈,那大家將來一定將你當活菩薩供著。」 「你想想,要是聽憑那些孩子們,把個小廠給攪黃了,你不是也沒處上班了嗎?」 母親聽出點意思來,她問:「你們的意思是——」 「乾脆開門見山地說吧,你……你能不能舍出自己一次臉面,假裝一回『走資派』?反正那些半大孩子,也不知究竟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母親一愣,漸漸地矜持起來。漸漸地又覺得可笑,不由得笑了:「我?假裝一回走資派?哪個姐妹這麼有眼光,單看我行?」 「這個……」 「嗨,大家的眼光唄,凡事都走群眾路線嘛。」 女人們的表情皆有些不自然。 王小嵩闖入裡屋,怒吼:「你們怎麼不假裝一回『走資派』?我媽不當活菩薩!將來也不到你們那個小破廠去上班!」 母親劈面扇了他一耳光:「大人們的事兒,哪有你參與的份兒?還不給我滾出去!」 王小嵩仍想說什麼,母親又舉起了巴掌,他只好悻悻退出。 母親說:「我看,在我這方面,也沒什麼不行的。」 「恐怕,還得戴高帽。」 「那就戴吧。」 「少不了還要掛塊牌子。」 「那就掛吧。」 「也得塗鬼臉啊,假戲,可是要真唱的呀!」 「那就塗吧。」 「還得剃鬼頭……」 母親頓時正色道:「那不行!臉抹黑了,回家洗洗就能出門了。剃了鬼頭,還叫不叫我見人?非要剃鬼頭,你們就另請高明!」 眾婦女忙說:「不剃了不剃了!」 「你別急你可別急,說說而已嘛!」 王小嵩氣得在門外狠狠往土牆上擂了一拳。 晚。 王小嵩家。 月光照在炕上,弟弟妹妹睡著了。母親睜大著雙眼,望屋頂。 王小嵩湊向母親說:「媽,你傻了?」 母親說:「媽不傻。媽不過想有活幹,有錢掙,讓你們能吃得好一點兒,穿得好一點兒,上學交得起學費,再也不必媽為你們四處開免費證明。」 王小嵩說:「那你也不能……媽,我求求你,明天別任人家擺佈。」 母親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已經答應了,不能反悔。」 三輛敲鑼打鼓的遊鬥卡車。車上,一些戴高帽、掛牌子、塗鬼頭的書記、主任、處長、廠長……彎腰低頭,已「各就各位」。 同樣戴著高帽、掛著牌子、塗了鬼臉的母親,被女人們「押」至車前。 母親上不去車。她向車上的人伸出只手,有些生氣地說:「嗨!你們就不能拉我一把啊?眼睛都瞎了?」 於是幾隻手同時伸向她。 女人們也從後托舉她。 母親上了車,嘟噥著:「挺大些個男人,都沒個眼力價!」 母親左右瞧她的夥伴——見她左邊的一個胖男人,掛牌子的鐵絲,深深勒入脖子的肌肉裡。 母親批評他:「你怎麼能『同意』他們給你做這麼重的牌子?」 那胖男人略微抬起了一下頭,用瞧火星來人那種眼光,驚愕地瞧著母親…… 母親說:「這時間久了,還不把頭勒掉了哇?你這人也真傻,還不擔在車板上。」她替那人將牌子拎起了一下,放下時,一角擔在車板上。 那男人卻說:「這樣子不行,這樣子不是老實的態度。」 他自己又恢復了剛才的掛法。 這一回輪到母親以驚愕的眼光看著他了。 王小嵩夾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心情複雜,遠遠望著母親。 車開走時,母親也望見了他,大聲囑咐:「把豆角掐了!晚上媽給你們燉豆角!」 將被遊鬥的人送到市郊區。得徒步走回來,不許乘車。天不黑不許進入市區,這叫做「送瘟神」…… 王小嵩家。 三個孩子在掐豆角。 「小嵩,跟我接你媽去!」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抬頭,見是吳振慶的父親,他拎著一個行軍水壺和一個用帶子系著、可以背著的暖水瓶。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同時站起。 吳振慶的父親對弟弟妹妹說:「你們別去,給我在家老老實實待著!」 弟弟妹妹見他說得嚴厲,不無畏懼地坐下了。 他對王小嵩說:「帶一條濕毛巾。」 市郊公路上,吳振慶的父親騎自行車馱著王小嵩。王小嵩背著用帶子系著的暖水瓶。 王小嵩問:「叔,振慶他們來信了嗎?」 「來了,和二狗在廣州哪!我他媽的還沒去過廣州呢。等他回來。我也要像你媽治你一樣,給他剃鬼頭!」 在岔路口吳振慶的父親說:「下車吧!」 兩人都下了車。 吳振慶的父親說:「前幾批『瘟神』,都是被送到那邊的野樹林裡。我估計你媽他們也被送到那兒了。你去找吧!」 王小嵩望望樹林,望望老吳,踟躕不前,似希望老吳陪他去。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