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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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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父母在低聲交談——母親緊貼著牆仰躺著,用胳膊支著頭。 「家裡你以後不必擔心。說說你那邊的生活吧!」母親說。 父親說:「大西北比內地更苦哇。冬天裡風沙那個大。我們有一個工友,夜裡出去解手,正趕上風沙起來了,一時天昏地暗,就找不到帳篷了。白天發現凍死了,才離帳篷幾十米遠。根本就見不著一片兒青菜。我們全隊人,一冬天只靠一壇臭豆腐下飯。還缺水,我們喝的水,是用小毛驢拉的水車,到黃河邊抽上來的,像黃泥湯一樣,沉澱好幾天才能做飯。乾旱季節,老牛跟在我們的水車後面,用舌頭舔滴下來的水,一跟跟幾十裡。渴死的牛,牛皮都剝不下來。因為牛身子裡缺水的緣故。那肉,也像糟木頭一樣難吃……你哭什麼?」 母親說:「我還能哭什麼?就不興人家心疼你了?」 「唉,有時那是真想家呀!」 「光想家啊?」 「想家還不就是想孩子們嘛!」 「那你把孩子們帶走好啦……」母親向牆壁翻過身去。 父親說:「我也沒說一點兒不想你麼,真是的。」 父親說著,一隻手臂去摟母親的身子。 母親又轉過身子,輕輕撥開了父親的手臂。 父親說:「你有根白頭發,我給你拔下來。」 母親說:「黑燈瞎火的,你就能看見我有白頭發?」 父親向母親俯過身去。 王小嵩悄悄將頭縮入被子裡。 白天。 父親像準備出門流浪似的,背起一個打成卷兒的包袱。 弟弟妹妹坐在炕上,以留戀的目光望著父親。 母親說:「就不能再多住幾天?」 「不能。來回十二天假。我是副隊長,得為工友們做榜樣……誰也不用去送我。」 站在母親身邊的王小嵩說:「爸,就讓我去送送吧!」 父親不容商量地說:「用不著。」他撫摸著他的頭又說:「你是老大,要聽你媽的。除了好好學習,還要幫你媽多做家務,照顧弟弟妹妹。你媽不容易。記住我的話了?」 王小嵩點點頭:「嗯……」 父親抬頭望著母親:「我這次回來,最高興的是——街坊鄰居和我們的關係,還和從前那麼好。這一點對咱們窮老百姓很重要,嗯?」 母親表示明白地點點頭。 父親說:「我不挨家挨戶地告別了。我走後,你替我跟他們打個招呼。」 父親的目光望向弟弟妹妹,最後望向王小嵩。 王小嵩問:「爸爸,明年你還回來探家麼?」 「明年哪行。三年一次……」父親在王小嵩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一轉身邁出了家門。 外面飄著鵝毛大雪。 王小嵩和母親扶著門框,目送父親在大雪中漸漸走遠了。 冬去春來,樹上結滿了誘人的榆錢。 王小嵩背著書包站在別人家的「板杖子」外,仰望著。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頭看,見是吳振慶和徐克。 徐克看著榆錢說:「明天上學時,帶個竹竿,帶個鉤子。」 吳振慶說:「說不定明天就看不見了。」說罷,他將自己的書包往王小嵩頭上一套,想蹬「板杖子」去擼榆錢。 不料裡面傳出一聲兇猛的狗叫。 吳振慶嚇得從「板杖子」上摔在地上,被王小嵩和徐克扯起便跑。 在回家的路上,吳振慶說:「那是什麼人家?還養得起狗?」 王小嵩說:「我早打聽過了,聽說住的是一戶蘇聯人。」 徐克說:「是『老大哥』家呀?那咱們可不能擼人家的榆錢兒!」 吳振慶說:「什麼老大哥不老大哥的!我聽大人們講,他們已經變修了!明明知道咱們鬧災荒,還逼著咱們還債!要不咱們中國人也不至於這麼挨餓!」 「他媽的。那咱們明天就給他來個不客氣!」 忽然他們都不說話了,都盯著同一個方向——個男孩子背著一個口袋,幾個男孩子跟著追問: 「在哪兒擼的?」 「在我爸工廠!」 「你爸工廠在哪兒?」 「告訴你們也白搭!你們進不去,有門衛!」 「那……分給我們點兒行不行?」 那男孩子加快了腳步。 跟隨著的依然跟隨著: 「不給,也不告訴,我們可搶啦!」 「搶!」 於是跟隨者們一擁而上,從那男孩子肩上搶去了口袋,互相爭奪著。 那男孩子不顧一切地捍衛自己的「果實」,被推倒了。 吳振慶高喊:「不許欺負人!」 三個好朋友路見不平,跑了過去。 「強盜」們用單帽、衣襟和兜,抓搶著撒在地上的榆錢兒。 等三個好朋友趕到,「強盜」們已經沒影了,滿地散佈著榆錢兒。 那個男孩子哭著走了。 徐克說:「哎,你別走哇!我們幫你摟起來。」 那個男孩子頭也不回地走著。 吳振慶說:「哎哎,你還要不要了!」 男孩子抹著眼淚走遠了。 三個好朋友不由得同時從頭上摘下單帽鋪在地上,撿起了榆錢,撿著撿著,不知什麼時候,有一雙枯瘦的老手也伸了過來。 他們抬起了頭,原來是三奶。 吳振慶說:「三奶,您怎麼走到這兒來啦?」 三奶不言語,光自撿了榆錢兒往衣襟裡放——看得出,她神經有些不正常了…… 他們將他們帽子裡的榆錢兒,都倒入三奶衣襟。 王小嵩和徐克一邊一個攙著三奶回家。 徐克倒退著走在三奶前邊,說著:「三奶,明天我們保證給你擼老多老多榆錢兒!那才大呢!」 夜裡,王小嵩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牽著一條大狼狗,巡邏在一片榆樹林中。樹樹榆錢兒肥綠誘人。 吳振慶和徐克騎在樹枝上,邊擼邊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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