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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徐克說:「小嵩,咱倆是好朋友,你可千萬別讓我賠。我賠不起呀!」

  王小嵩仍什麼也不說地瞪著徐克。

  徐克說:「要不……要不讓我媽給你補一補,行不行?」

  吳振慶說:「你媽癱在床上,你不是又惹你媽生氣麼?」

  王小嵩說:「那我媽我爸就不生氣麼?我爸從幾千里地以外給我帶回來的。」

  王小嵩哭了。徐克也哭了。

  兩個好朋友不禁互相抱著哭成一團。

  吳振慶說:「都別哭了。哭有什麼用?都到我家去吧,看我媽有什麼辦法沒有?」

  同樣室無長物的吳振慶家,三個孩子圍聚在吳振慶母親周圍,盯著她一針一線給王小嵩補襖。

  吳母補得非常之認真。

  補好後,吳母捧著看了看說:「線比衣服顏色淺了點兒。去,把你鋼筆拿來。」

  吳振慶取來了鋼筆遞給母親。

  母親用鋼筆仔細地塗染線痕。

  母親說:「得,織女也只能補成這樣子。記著,一進屋就脫襖,脫了就反過來疊著。千萬別讓你爸爸發現。發現了夠他生氣的。」

  王小嵩答應:「嗯。」

  吳振慶指著牆:「看,我哥又寄回來一張獎狀!今年他立了三等功!」

  牆上,舊鏡框裡鑲著獎狀。下方是一張軍人的小黑白照片。

  母親說:「顯示什麼?不過是個三等功。」

  三個孩子用充滿敬意的目光注視著鏡框。

  三奶家門口。三個孩子碰到了王小嵩的父親。於是老少四人一齊到三奶家拜年。

  三奶的家裡,男女大人居多。都在磕著瓜子聊天。

  王小嵩的父親進門後高聲嚷著:「謔,差不多都在這兒呀!三奶,我給你拜年來啦!」

  三奶老眼昏花:「誰呀?」

  王小嵩說:「三奶,是我爸回來啦!」

  吳振慶和徐克的父親也在。他們各自叫了爸,找個地方蹲下。吳振慶的父親和徐克的父親同時起身拉王小嵩的父親過去。

  王小嵩的父親說:「我不能坐啊,我還沒磕頭哪!」

  三奶說:「就免了吧!」她的精神面貌已大不如前。

  「哪能免了呢。三十兒我沒能趕回來磕這個頭,初一晚上得補上。您是咱們這兒幾十戶人家中的老壽星,給您磕頭是我高興的事兒啊!」

  於是老王鄭重地跪下磕頭。

  在徐克的暗示之下,王小嵩趁機將棉襖脫下,裡朝外抱在懷裡。

  老王起身落座後,老吳說:「瞧你小嵩,多知道愛惜新衣服!我們小慶這一點就不如他!」

  老王慈愛地望著兒子:「長大了麼,該懂事了!」

  三奶說:「他叔,聽他嬸講,你,現在當了官了?」

  「哪裡啊!」

  王小嵩說:「我爸當建築隊副隊長了!」

  老王忙說:「這孩子,大人說話你別插言,剛誇你兩句就放肆!」

  眾人皆對老王刮目相看起來。

  三奶說:「那……你總歸是有了些權力了?」

  「咋說呢,也不好偏說完全沒有……」

  「那……你就不能用用你那份權力,調動你那個建築隊,回來把咱們這一帶破爛屋都扒了,蓋幾幢大樓讓街坊鄰居們住上?」

  老吳說:「那敢情好。我第一個帶頭給你王大哥燒香磕頭!」

  老徐說:「那我就給你立座碑。」

  老王撓撓頭,聲音低了:「咱哪有那麼大的權力呀。」

  三奶沒聽見,說:「你怎麼不說話?」

  三奶的兒子,也就是廣義的父親,沖著三奶耳朵說:「媽,他說他沒有那麼大權力。」又對老王說:「自從廣義這孩子出了事,我媽眼力耳力都一天不如一天了!」

  三奶歎了口氣。

  老王問:「咋又不見廣義呢?」

  廣義他媽說:「成天躲在小屋裡,任誰也不見。躺在他那小床上看課本,大學的夢是做不醒了。這可咋辦呢?」

  氣氛一時沉悶。

  一個男人挑起話頭:「舊社會有句話,泥瓦匠,住草房,這新社會了,還不是這樣!」

  老王說:「話可不能那麼說。咱們才建國幾年啊?又趕上這場自然災害,國家有心體恤咱們老百姓,也沒這份力量啊!」

  老徐說:「老弟,你……八成是入黨了吧?」

  老王說:「那倒暫時還沒有。我先不著急入。」

  老徐說:「聽你這口氣,倒好像什麼時候想入,和黨打個招呼就行了似的。」

  老王說:「我還沒和黨打過招呼,黨倒趕著找咱們打過招呼了,還給過我一張表。我才會寫幾個字?自己填不了,找人填又怕人笑話……到現在還壓在褥子底下。」

  三奶說:「他叔,你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你說這共產主義——就是住樓房,大米白麵可勁往飽了吃那種好日子,究竟有沒有個譜?」

  老王說:「三奶,別的你可以不信,這共產主義,你一定得信!」

  「那還得等多少年呢?我能趕上那一天?」

  「也就十年八年吧,快了,興許五年就實現了!您可一定要好好活。到時候咱們街坊鄰居住的那幢樓,我一定帶人回來親自蓋!」

  於是眾人都笑起來。

  王小嵩等三個孩子也笑起來。

  老王卻站起身告辭:「三奶,我不能多待,先走一步了!」

  廣義媽說:「是啊大哥,好不容易的千里迢迢回來一次,快回去多跟大嫂親熱親熱吧!」

  老王說:「小嵩,穿上襖,跟我回家吧。別在三奶這兒添亂了!」

  他望望緊關著的小屋的木門,想了想,走過去,隔著門說:「廣義,你連大叔也不出來見一面,大叔並不怪你。你心裡邊的苦,大叔全明白。記著大叔一句話——一條腿的人,要比兩條腿的人,有多一倍的志氣,才能活得像個人樣!」

  眾人都低下了頭。

  廣義媽用衣裙拭眼睛。

  廣義爸沖門大聲說:「你到底聽見你叔的話沒有?」

  小屋裡靜悄悄的。

  三奶的癟縮的嘴唇哆嗦著,老人情感堅毅地控制著感情,但眼角畢竟淌下了淚。

  廣義爸說:「廣義,你今天得給我出來!」

  老王朝他擺擺手,搖頭歎息著,走了。

  夜裡王小嵩家。弟弟妹妹發出甜睡時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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