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泯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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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讓小芹住在了我的房間。半夜三更,我像一個野鬼孤魂似的,滿城市到處盲目地走著,轉悠著。 我真想從胸膛裡發出嚎叫——鬼一樣的,狼一樣的…… 第二天上午我隻身前往精神病院去探視翟子卿。我不知自己為什麼還要去探視他。像發生在一切人身上的一切說不清的事一樣,說不清。仿佛覺得有一條無形的繩索拴在我身上,另一端攥在他手裡,他一段一段地朝他最後的人生碼頭那兒拽我,使我沒法兒不去…… 我見到的已不復再是那個英俊的,帥氣的,自信的,曾被他周圍的一些男女媚稱為「華哥」的翟子卿…… 他穿著白底藍條紋的病員服,褲子肥大,而上衣短小。被剃了光頭,頭茬這兒長那兒短的,顯然是被馬馬虎虎剃過的…… 他神情呆癡,目光恍錯,流淌著鼻涕和涎水。 護士說那是用藥造成的。 我說:「子卿,我來看你……」 他賺視我良久,臉上毫無反應,呆癡之狀依然…… 護士從旁問:「翟子卿,你不認識他嗎?……」 他搖頭。旋即狂笑。繼而大唱不止,反復一句——「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一邊唱,一邊朝我伸手…… 我問護士:「他要什麼?……」 護士說:「煙。」 我立刻從兜裡掏出煙,他剛要奪去,護士卻橫身在我和他之間,鄭重地對我說:「這可不行,醫院有嚴格的規定,不許探視者隨便給患者煙吸……」 我歉疚地望著他,只好將煙又揣了起來…… 護士對他說:「既然你不認識來探視你的人,那就回病房吧!」 一個至今仍有五六十萬的人,竟想吸一支煙都吸不上了…… 一陣大的悲哀如鹽鹹沸水煮著我的心…… 護士將他推入病房後對我說:「你是第一個來探視他的……」 我說:「也許還是唯一的一個……」 護士說:「他是這兒的重病號,時常發作。一旦發作起來,幾個人治不服他。所以,也不敢給你太長的探視時間……」 我說:「明白……」 護士送我離開時又說:「放心,物價再怎麼上漲,他的錢也夠他舒舒服服地住半輩子精神病院了。我們將他當特殊患者優待,享受局以上幹部待遇,生活方面絕不會委屈了他的……」 我說:「我放心……」 我覺得,他儘管瘋了,但似乎還是認得我的。因我見他被護士推入病房那一刻,眼中分明有淚在噙著…… 我說——我也許還是唯一的一個探視他的人——這話是說得未免太武斷了。因為在精神病院大門外,我碰到了小嫘。 「是你?……」 她還是一位時髦女郎的樣子,懷裡抱著一個小月孩兒。 我說:「他不會認識你了,他連我都不認識了……」 她說:「我是讓他看看他兒子,不管他認不認識我,這也是他兒子。我給他生的。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起碼該享有部分繼承權的……」 我苦笑道:「小嫘,別胡攪了——這怎麼可能是他的兒子呢?如果是,在黑河你就該是個明顯的孕婦了,可你當時並不是……」 她一言不發地瞪了我片刻,一字一句地說:「你別編瞎話,我和你什麼時候在黑河見過來著?……」 這時一輛私人汽車裡鑽出兩個男人,從兩側一步步向我走來…… 我左右看看他們,又看著小嫘說:「是我記憶不佳,記錯了……」 不待他們接近我,我一轉身拔腳便走…… 歸途路過霽虹橋,我下了出租車——小時候,我們曾一塊兒在橋坡下等著有「拉小套」的機會,為了掙兩角多錢買一本由屠格涅夫的《木木》改編的小人書,還給那開小人書鋪的老人…… 那自稱有相面學問的老人,曾對翟子卿的人生作出過極良好,當年令我暗存嫉心的預言…… 一列火車從橋下駛過,噴出一陣濕淋淋的濃霧——霧氣中,童年時期的、少年時期的、青年時期的翟子卿,朝我女孩兒般羞澀地友愛地笑著,他默默注視著我,仿佛有許多許多人生的憧憬,嚮往,理想和目標,正打算娓娓地,從容不迫地對我傾訴…… 霧氣散盡,他的幻影倏然而逝——霧氣只在我臉上留下了一層濕淋淋的水珠兒…… 我想擦拭,又懶得擦拭…… 一個漢子神神秘秘地湊向我,低聲兜售:「要虎鞭嗎?絕對真貨,比啥啥都壯陽……」 托了一層層人情關係,經了一系列繁瑣手續,離開哈爾濱前,我從有關部門討回了一些業已封存的東西。有她的衣物,那份去年的掛曆,那個鑲在鏡框裡的工藝品裸女,那冊手工裝訂的詩集,那件銀狐大衣。還有,老人家活著時經常把玩在手的兩顆核桃。兩顆互相磨碩得褚亮褚亮的核桃。銀狐大衣費了不少口舌和周折,最後我不得不寫了字據,說是我給我妻子買的,去年寄放在翟家的…… 我將她的衣物和銀狐大衣全給了小芹。交待她銀狐大衣是完全可以買的。另外我借了一萬五千元現金給她。我想,這也就算是變相地歸還了翟子卿的錢罷…… 至於小芹她回家鄉還是繼續留在城市裡另謀出路,我則覺得自己操不了那麼許多心了…… 我帶著幾件紀念物回到北京。 妻看了那鏡框裡的工藝品裸女說:「真美!你買的?」 我說:「是,買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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