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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放下電話,他顯得更加興奮。臉上興奮得紅光煥發搓著雙手對我說:「沒錯兒,是都死了。可怎麼死的,阮桑也不清楚。大家都活得很忙碌啊!這樣,我給你寫個條子,你去找他當面問。也許他能告訴你些更詳細的情況。你見過他的……」

  於是他找到筆,就站在寫字臺前,刷刷刷極快地寫好了交給我……

  「中國太偉大了!中國確實很偉大。神秘主義,宿命論,因果論,報應論,都未必是邪說。一與哲學、心理學、歷史學相結合,這世界就有可能被解釋清楚了——對於我那篇論文,翟子卿這個人現在的心理狀況怎樣,是非常重要非常關鍵的。幸虧他還沒死。還留下了研究線索。你一打聽到他的下落,及時用電話通告我行不?……你說話呀!哎,老兄,你怎麼了?你沒事兒吧?……」

  「行……我沒事兒……」

  「那你臉色怎麼變得這麼蒼白……」

  「一時心動過速……老毛病了……」

  我硬撐著從沙發上站起來。我的心率並不過速。相反,它仿佛停止跳動了……

  「哎,你帶走幾盒茶葉吧?他當時給了我不少呢!我今年一年也喝不完……」

  「不,謝謝。我……也不太習慣喝紅茶……」

  我沒能從他家走出多遠,兩腿就發軟無力了。我緩緩坐在馬路沿上,覺得自己仿佛非在家鄉城市裡,而在一場朦朦朧朧凶兆四伏的夢裡。北方的最後一場雪最初一場雨混合著悄悄地就下了起來。斯其時如同一整套千瘡百孔的破棉絮罩將下來,天地間陰冷憋悶而且濕嗒嗒的。一輛車從我身旁疾駛而過,將濕嗒嗒的雨雪的混合物濺了我一身一臉。仿佛壓死了一個冷血的活物,腦漿和冷血濺向了我似的。那一團夢魘好像具有強大的吸卷力,要把我吸卷到更陰冷更憋悶也更黑暗的地方去。而我僵坐在那兒乃是能避免的唯一方法……

  叫阮桑的是翟子卿宴請過的那位記者。他約我在一家歌廳面晤。

  「我最後一次見他就在這裡。那一次他高明地賺了十幾萬。甩出一萬請朋友們玩玩,高興一番。他自己也借機會輕鬆輕鬆。其實我和他又算是什麼朋友呢!這個紅火的時代,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們之間,反而沒空兒也沒情緒聚聚了。常往一塊兒聚的,說穿了,都是彼此需要常利用利用的關係。也可以叫作『互相幫助』吧。今天,『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句話,有了另一層注解。不過我還是挺感激他的。通過他,我才深入到了他那個圈子裡。他上次宴請時你見到的幾位,其實都沒資格成為他那個圈子裡的人。都是他那個圈子的邊緣人罷了。他那個圈子,是他真正的精神王國。是我們這座城市,也是我們中國當前社會一個特殊階層中的一個特殊的圈子……」

  記者的口吻,似乎比博士的口吻更權威。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談論到翟子卿,都像醫學院的教授談論動物或人的某一臟器。他們並不輕蔑他。我絲毫也沒感到他們流露著對他的輕蔑。他們既不乏談論他的興致又對他完全沒有對一個熟悉之人的任何感情。還仿佛都希望有人傾聽他們談論他。似乎談論他是他們對這時代這社會能進行的一次準備最充分,最自信也最得意的答辯……

  「都是些所謂『款爺』。當然其中也沒什麼真正說得上是『大款』的人物。他在他們中是最財大氣粗的了。其餘者各有五六十萬、四五十萬、三四十萬不等。他在他們中並非最年長的。有幾位比他還要大幾歲。由於他錢最多,他們一律稱他為『大哥』。在他面前表現得畢恭畢敬。無論什麼事,哪怕打算離婚打算養妾打算賄賂哪個有權者打算勾搭哪個女人,似乎都願聽聽翟子卿的看法。他這位『大哥』,被公認是他們中最有頭腦最有思想最不感情用事也不意氣用事的人。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翟子卿這小子的頭腦絕不比你我差。也許還是一個在天賦和智商兩方後比你我都高得多的人。對時代對社會的認識能力和思想深度,顯然高過於你我的水平。從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返城知青,混成到一個曾擁有過二百來萬的人物,那會是一個笨蛋嗎?只要他說出了他的看法,他們都會予以高度的重視。但他們絕不在怎麼賺錢方面請教他。他也絕不在這方面義務提供經驗。這是他們中的一條規律。在他們之中,一個人可以告訴你別人如何誘姦了他老婆,或他老婆如何委身於別人這種難以啟齒的事,但絕不會向你透漏他如何賺了一大筆錢的過程……」

  這時有人踱上歌台唱歌。我趕緊朝歌台扭過頭去。唯恐對方發現我臉紅了。唱歌的是個時髦女郎。她在一吟三歎地輕唱《小芳》……

  時髦女郎也唱《小芳》,而且唱得情感那麼投入,使男人,至少使我這一個男人聽了,覺得晃如活在一個性別倒錯的時代似的……

  《小芳》使我想到了她……

  我的心在暗泣……

  「翟子卿還是他們中某些人的孩子的乾爸。總之一句話,我覺得他在他那個精神王國裡,簡直就是一位國王。起碼也可以說是他們全體的一位教父。他這位教父,站立在用他的錢壘成的『聖壇』上,我想他內心裡肯定是很累的。他肯定會時常感到,他站的是不穩的。每知道他圈子裡的哪一個人又賺到了一大筆錢,我想他內心裡必會惴惴不安,產生嚴重的危機感。唯恐他們中哪一個人某天突然宣佈,擁有的錢已經遠遠超過他了。那樣,他在他們中的教父地位,就只有讓給別人了。在那一個圈子裡,誰應該更有地位,誰應該更受尊敬,不看別的方面,就看你是不是錢最多的一個。你不是,你就不配,沒什麼可商量的。在別的圈子裡,在別的人們中,他並不能真正獲得他已然獲得的尊敬。他沒資格充當什麼教父式的人物。光憑有錢是不行的。比如你,或我,可能暗暗羡慕過他,可能嫉妒他嫉妒得要命,可何曾尊敬過他呢?儘管他是你早年的摯友,你因為他有錢而更尊敬過他嗎?……」

  我沉默。

  唯一的選擇。

  我必須傾聽他談論翟子卿。如果我不儘量充當一個使他發生好感的基本聽眾,我怕他未必真肯告訴我翟子卿在哪裡。那麼我也就無法知道老人家和她究竟是死是活。只有翟子卿親口證實,我才會最後相信……

  「他在心理上,在精神上,只能依賴於他那一個小小的圈子。其實咱們這號人,在此一點上和他是一樣的。也是心理上精神上只能依賴於這個『壇』那個『界』的,還不都是些小小的,社會階層構成的圈子嗎?舉個不恰當而又很恰當的例子——好比黑社會的圈子吧。當然囉,在咱們中國,更準確地說,在咱們主體中國也就是大陸,目前還沒形成什麼具有組織規模的,內部結構比較成熟的黑社會。那乾脆說是流氓團夥吧。誰被剃過頭,也就是坐過牢的次數多,誰的團夥地位就越高,就越受尊敬,就越有資格目空一切氣指頤使。當一個社會只剩下了一種價值觀念取向——金錢的時候,那就跟在流氓團夥裡只崇尚暴力及典型的暴徒道理是一樣的……」

  歌臺上,時髦女郎不知何時已經下去,正在唱著的是一個大腹便便的癡肥男子。五音不全,拍節不准,唱得別提多糟,像一頭生了重病的河馬在呻吟……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在岸邊走……

  阮桑無法談下去,我也無法聽下去,我們都皺眉望向歌台。我望向歌台皺著的眉皺得更緊了。他望向歌台皺著的眉卻頓然舒展……

  癡肥男子唱完後,竟獲一片掌聲。還有兩名少女奔上臺,向他獻花,一左一右當眾吻他。如今的某些少女看去太像少婦,如今的某些大姑娘卻打扮得天真爛漫的少女似的。她們究竟是少女、是少婦,還是所謂「大姑娘」,其實我也不能判斷得很準確,不過認為她們是少女罷了……

  癡肥男子捧著兩束鮮花,在歌臺上驕矜地說:「感謝諸位鼓勵,再露一手!……」

  於是他又「唱」起來。不再是河馬的「病中吟」,而是獅子的「發情吼」了:

  五穀子那個田苗子

  數上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兒喲

  數上藍花花好……

  我以手勢招來侍者小姐。她不得不朝我彎下腰,我沖著她耳朵大聲說:「小姐,能不能請那胖子小聲點兒?……」

  她搖搖頭,也沖我耳朵大聲說:「不行的,人家那位先生預付了錢……」

  阮桑向我探過身,同樣大聲說:「何必呢,他總有唱完的時候……」

  侍者小姐傭更大的聲音對我說:「兩位要圖安靜,可以每人再加一百元,請到樓上的小單間,是封閉的。那就不受干擾了……」

  我則急忙擺手……

  癡肥男子終於「唱」完,可是卻並不願從臺上下去,四面向為他捧場的男人們抱拳致意,向為他喝彩的女人們從肉嘟嘟的兩片肥唇上刮下些吻亂拋亂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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