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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我說:「是。」

  「很粗鄙的邏輯是不是?」

  我沉默。既然翟子卿已不再是我的朋友,我也就不便回答了。坦率在這種情況下總是會有攻訐之嫌的。我不願被一位社會心理學博士從心理方面看輕我。

  他笑了。

  他呷了一口茶之後說:「但凡夠得上是一種『主義』,總是多多少少與信仰聯繫著的,你還有信仰嗎?」

  我想了想,回答——有……

  「什麼?……」

  我又想了想,回答——民主與科學……

  他又笑了。又呷了一口茶。

  「好。不愧是作家。還有勇氣回答這個現代人最尷尬的問題。回答得也很體面。不俗。但是,很體面很古典的回答,不一定就是虔誠的回答。我們現代人越顧及體面,反而與我們存在於斯的社會真實相距越遠。我們越裝出古典的樣子,我們反而變得越虛偽了。請允許我斗膽再問一句——你回答之前。你在猶豫。你在暗想。你在心裡掂量你的話。我們這不是在進行面試啊。如果信仰是一位口語表達能力良好的人,經過猶豫、暗想、和掂量才能回答的,那麼對這個人而言,他們回答的並非他的信仰。只不過是他選擇的一種答案。信仰是那種根本不必猶豫不必暗想更不必在心裡掂量就能脫口而出立即回答的東西。它所體現的虔誠也正體現在這一點上。當然,必要的時候,還體現在為之奮鬥,為之捐軀。作家,你時刻準備著嗎?……」

  「這……」

  我一時語塞,不禁大窘。

  我不願一進門就直擲給對方一連串問題,三分鐘內獲得答案轉身就走。目的性如此之強的造訪,誰是主人誰都會反感的。我一心想迂回地接近我的目的。在對方不知不覺中獲得到我急於獲得的答案。所以我也就只好任由博士向我證明他不愧是一位博士……

  一位社會心理學博士,在當今的中國社會中,常使你覺得像一頭瘮人的怪物。因為「它」往往最使自認為有「文化」的人感到心理彆扭。所以往往也最被自認為有「文化」的人討厭。這麼一些人討論人的心理現實的時候,也正是彼此都要掩飾起在心理現實面前的虛偽和尷尬的時候。他已持矛在手,我只得舉盾。我所要逃避的,正是虛偽和尷尬。孰料我還是粘在虛偽和尷尬織成的網上……

  「別不好意思。承認事實本身應當是一件坦然的事情。而不應當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真的。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也是一個沒了信仰的人。彼此彼此。儘管我的職業經常使我不得不面對信仰問題。但那不過是工作。而非熱忱。好比木匠經常接觸釘子。從馬路上隨便拉十個中國人來問問,大概有五個人發愣,三個人坦率告訴你讓信仰他媽的見鬼去!一個人說謊。最後一個人,將會像你一樣,需要經過猶豫、暗想,掂量才能作出似乎體面似乎古典的回答。其實,沒有信仰也並不可恥。我以學者的身份訪問過德國的慕尼黑。一座非常美麗清潔的古城。一個德國,一個日本,曾是這地球上最善於創造現代的種種『主義』的人。過去了『納粹主義』和『武士道精神』,它們對種種『主義』也就是對信仰的創造性終於疲軟了。慕尼黑最大的啤酒店裡,常有幾百人在一起喝啤酒。有一天我也在那裡喝啤酒。我突發奇想,打算問一百個人,他們信仰什麼?我那麼做了。一半左右人信仰上帝。多數是中老年人。而另一半年輕和較年輕的人,幾乎全都坦然他們並無什麼信仰。問我人為什麼非要有一種信仰?為什麼非要追求一種信仰?竟問得我答不上來……」

  我也呷了一口茶,儘量耐著性子聽……

  「翟子卿這個人很值得研究。許多人沒信仰不覺得缺少什麼。許多人喪失了信仰也不覺得喪失了什麼。正如我在慕尼黑問過的那些德國人,沒有了信仰或喪失了信仰,並不影響他們快快樂樂地喝啤酒,無憂無慮地生活。還有許多人,已因為喪失了信仰擺脫了信仰,才更加活得精精神神瀟瀟灑灑有滋有味兒。但對另一種人就不行。他們仿佛沒有信仰就活不了。起碼是活得營養不良似的。沒有信仰,他們就會從現實中抓住什麼替代物,想像成是信仰。大猩猩丟了崽子就會發怒,就會痛苦嚎叫。但飼養員扔給它一個布娃娃,它往往就會愛那布娃娃。想像成是自己的崽子。翟子卿便是這麼一個人。可是如今你叫他信仰什麼?上帝或耶穌?或像你剛才回答的——民主與科學?都是很具體的信仰。但都很抽象。好比你必須扔給丟了崽子的大猩猩一個實在之物。並且,在現實中,真正虔誠的種種主義的信徒已很少。比信氣功的人少多了。翟子卿是這樣一種人,第一他得信仰什麼。第二,他得看到,他所信仰的,乃有著億萬和他一樣的信仰者。第三,在這個前提之下,他要求自己是最虔誠的一個。你說,在中國,在目前,他除了牢牢抓住錢這種一切實在之物中最實在的替代物,究竟還能抓住什麼別的東西?……據說他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是不是常有迷津於某種目標的心理傾向?……」

  「你……怎麼知道?……」

  我回憶起了他當年的作家夢和大學夢……

  「我是幹什麼的嘛!這用不著和他深談。」

  對方十分得意起來。

  我終於按捺不住,矜持地問:「我此次回來,去過他家,可……他家搬了……」

  「唔?搬了?搬哪兒去了?」

  「我也正想問你呢。」

  「是啊是啊。你也正想問我呢。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你上次走後,我們好像又見了一面。讓我回憶回憶……對,是又見過一面。過年前後,他來拜年。當時我還挺納悶兒,他這個人,怎麼給我拜起年來了?這茶,就是他帶給我的。茶是上等名茶。不過是紅茶。我不太習慣喝紅茶。家裡也沒人喜歡喝。反正不是自己花錢買的,將就著喝吧……」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還聽人說,他老母親死了……他妻子也死了……」

  「唔?……」

  「我以為,能從你這兒瞭解到些什麼……」

  「我倒沒聽人說過。我沒工夫總想到他……死了?都死了?這……簡直太……太他媽的絕妙啦!……」

  博士站了起來。在不寬敞的客廳裡來回踱步,顯出又興奮又躊躇志滿的樣子:「我正在寫一篇關於中國新生資產階級的論文,獨闢蹊徑,打算將心理學和東方神秘主義,比方宿命論,因果論什麼的結合起來……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可以打電話證實……」

  於是他抓起電話就撥……

  「阮桑嗎?我是青平啊!喂,聽著,我希望你能證實一下——翟子卿的老母親和妻子,是不是都死了?唔,唔,唔唔!這確切與否對我很重要,以後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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