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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我說:「我和他們是朋友。尤其和翟先生,是關係非同一般的朋友。」

  他說:「這,我也知道。您轉過來住之前,翟先生就親口告訴我了。否則,我也不會把住客調來調去,硬是為您擠出一個單間……」

  我說:「那你還顧慮什麼?有什麼非當面告訴他們的事,告訴我,也就等於當面告訴他們了。」

  「他們……估計什麼時候能回來?」

  「那可不一定了。往早了估計,也得十一點左右吧!」

  他又猶豫一陣,終於開口說:「是這樣的……今天夜裡,大約一點鐘左右,公安局『緝黃』組要採取襲擊動作,各大小賓館旅店,凡能住人的地方,都要篩一遍。您也知道,翟先生和小嫘,他們不是那種正式的……關係……因為我說是我親戚,作了口頭證明,也就半清不白地讓他們住一起了……我告訴您這件事兒,您無論他們回來多晚,都得轉告他們。最好讓小嫘單住一夜,您和翟先生合住一夜。反正一夜,混過去就萬事大吉了……翟先生對人很大方,又很仗義,我願長久交往他這樣的朋友,所以才來通報。實際上我這樣做是拆公安局的台啊!……」

  他說完匆匆就走,在門口轉身又千叮萬囑地說:「您可一定一定別忘了啊!……」

  我說:「放心,這麼重要的情況,我想忘也忘不了哇!」

  子卿和小嫘沒歸來太晚。十點剛過,就雙雙回到他們的房間了。我聽隔壁房間有了動靜,就過去了……

  子卿滿面悅色,看來他的事情進行得順利。他斜臥在床,已閑怡地欣賞許多照片,並將我扯到床邊,和他一塊兒欣賞。

  有他單獨照的。有小嫘單獨照的。但更多是他和她的合影……

  小嫘的衣物胡亂拋在沙發上。她在沖澡……

  子卿說:「你選一張吧,留作紀念。」

  我就選了一張他的單人照。

  他問:「為什麼不選我和小嫘在一起的?」

  我說:「你只讓我選一張,我當然要選你的單人照了。」

  他說:「那就允許你再選一張。」

  我就又選了一張他和小嫘的合影。

  「沒人來找過我吧?」

  「沒有。」

  「明天我有一上午空兒,咱倆也應該在一起照幾張。」

  「好。」

  「你看這張照片,小嫘像誰?」

  我沉吟了一下,順著他的意願說:「像鮑衛紅。」

  他不禁地瞪著我。

  我又說:「太像了。真的!」

  他依然瞪著我,雙手抱向腦後,緩緩往床上躺下了身子……

  他問:「你……還沒把她忘了?」

  我說:「偶爾想到罷了。」

  他說:「我卻經常想到。」

  「你不是嘲笑懷舊情節嘛!」——我轉身坐到了沙發上,內心裡很快感地望著他。我希望有某種可以稱作「情結」的東西也糾纏住他,像鬼魂附體似的,使他于得意之時變得憂鬱變得沮喪,最好是變得頹唐之極……

  「跟懷舊無關。不過是時常產生的,彌補損失的念頭罷了。凡是我看中的女孩子,都有幾分像當年的她。起碼我自己覺得那樣。我一旦看中了她們,我就要求自己必須得到她們。至少得到一個時期。她們如果假模假樣,似乎不願,我就用錢擺平她們。過程幾乎千篇一律,簡單快捷。又公式化又概念化。你有錢你才會產生彌補你人生損失的念頭。窮光蛋絕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你有錢你才有資格彌補你人生的損失。你有錢你才有資格這麼認為——你的人生不應該留下損失留下遺憾。錢是一種『創口貼』,人的一切創口,其實都可以用錢嚴密地貼住……」

  「可是,她們畢竟只不過像當年的她……」

  「那又怎麼樣?十個像她的女孩子,還抵不上一個她本人嗎?在像與不像之間,你人生的創口,仿佛都可以變成為供你把玩的東西。有錢你才有資格把玩你的創口。把玩時那種感覺才接近一種特殊的享受。你沒錢你配嗎?微微有點兒疼,但疼得很舒服。說來你也許不信,我還真的找到過她……」

  「她如今怎麼樣?」

  我眼前立刻浮現出了她當年的樣子——窈窕,豐滿,清麗而又英姿颯爽……

  「不怎麼樣。早退役了。在一家小醫院裡當護士長。又老又憔悴,還邋邋遢遢的,絮絮叨叨的。跟我訴苦工作沒意思,丈夫收入低,孩子進不起重點學校……」

  「你……」

  「問。」

  「你沒有……」

  「問。」

  我竭力咽了一口氣,決定不問。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幹嗎不?我當年明明是愛她的。當年我們之間的事,主要是我的損失。主要不是她的損失。我必須彌補我人生的損失。她一邊脫衣服一邊還絮絮叨叨的,希望我看在她當年對我的一種情分上,替她的孩子交三千元轉學費。而我,只能閉著眼睛和她……和她進行那種『操作』。她已經變得又老又惟悴,邋邋遢遢的。連化妝品都捨不得買。閉著眼睛我想像她仍是當年的她,我們在小河邊,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過後我給了她五千元……」

  「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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