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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他說:「你口氣這麼凶幹嗎?其實也沒什麼好解釋的。那小夥子不是告訴你了嗎,不過是一場小玩笑。然而我卻希望你不要僅當成一場小玩笑。也不要生我的氣。你非生氣不可的話,也只應該生你自己的氣。這場小玩笑再次證明這樣一條真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金錢的作用的的確確是萬能的。如果它不能收買一個人,往往是由於這個人已經佔有了使他感到滿足的金錢,或者數目太小,或者犯了方式方法上的錯誤。當然,因顧惜自己的聲名、地位、權力等等而似乎不為金錢所動的人,今天還是有的。但已經太少太少了。也許和國寶熊貓的現存量相等。但你顯然不是這種人。這場小玩笑就同時證明了這一點。你完全不必因此而感到失了什麼面子。更不必因此而感到羞恥。人,倘能認清自己實際上是怎樣一個人,總比自己欺騙自己,活在自己戴上的面具之後要好得多。那樣活著太累。人在自己沒有勇氣撕破自己的面具時,就需要別人替他撕破。首先當然是應該需要朋友替他撕破。面具一經撕破,可能會使自己一時無地自容,也可能會使自己對自己感到吃驚。但以後就永遠地從面具後解放了。該怎麼活就怎麼活了。這好比少女失貞。以後就不在乎了。反而活得沒了枷鎖。活得更是女人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使少女失貞的那個男人,其實正是使她意識到她乃女兒之身的男人。不管他是狡猾地勾引她還是粗暴地強姦她。少女們的所謂貞潔,其實不過是上帝給女人戴上的最初的假面。而男人的假面都是自己戴上的。男人的假面是男人的所謂貞潔。好比男人將一種不同于少女的處女膜遮在臉上,粘在臉上,這細想想多麼可笑……」

  我夾煙的手更加顫抖不止……

  聽著他當小嫘的面對我如此這般地「解釋」,我確實覺得無地自容。

  小嫘卻在他說時頻頻點頭。她目光裡滿含情愫滿含崇敬地注視著他,像一個決心終生侍奉上帝的姑娘,注視著一位腦後有光環的神父似的。仿佛那光環別人看不到,只有她自己能看到。仿佛他若非是上帝本人的化身,則一定是上帝親遣的特使。仿佛子卿他非是在說給我聽,而是在說給她聽,我倒成了一個沾光旁聽的人似的。

  我側臉瞧著她那種虔誠之至洗耳恭聽的樣子,內心裡是更加憤怒了。分明的,她整個人處在一種海綿狀態,子卿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被她唯恐遺漏地吸收了,並在她的心裡,在她的頭腦裡,在她的血液裡甚至在她的一切臟器和肌膚裡,迅速地轉化為某種寶貴的生命源……

  而我——我仿佛是一具很權威的外科教授給學生上解剖課時的一具屍身……

  子卿也吸著了一支煙。

  他將煙叼在嘴上,雙手一撳拷克箱的暗銷,箱蓋啪地張開。他傾立著它給我看——內中已空空如也……

  他接著說:「正像我估計的那樣。才兩萬元,就完全把你擺平了。採取的是最低劣的方式……」

  我聯想到他對我講的——他「征服」一名三流女歌星,還用了十二萬之巨!

  「我知道你心裡此刻在想什麼。你覺是委屈。更加覺得羞恥是不是?認為即使試探你,起碼也應該用十二萬是不是?對你完全不必用那麼多。你看,事實如此。那麼你自己又為什麼不再僵持一個回合呢?缺乏自信心是不是?不過在這一點上我倒並不嘲笑你。見好就收也難能可貴。男人的才華體現在許多方面。16世紀、18世紀,西方人評價小說家往往過分熱情也未免誇大其詞,太喜歡濫用『偉大』兩個字了。歷史就是歷史。某些歷史一旦過去意味著永遠。現在小說家的才華,大約該在九等以下。而女人這類東西,其中的上品、精品、名品,從來都是這世界上僅次於金錢的東西。從價值連城到值一輛『奔馳』或『卡迪拉克』或『皇冠』『夏利』『大發』什麼的不等。所以你不能用九等以下的東西去同僅次於金錢的東西相攀比,這之間根本沒有可比性。十二萬對一名女歌星不過是物美價廉,二萬對你卻是高……」

  「那小子是哪兒的?!」

  「那『總經理助理』?我也不太清楚。沒細問。我在歌廳碰到的。小夥子歌兒唱的不錯。我給了他五百元錢,請他參與這場小遊戲,並扮演重要角色。沒想到他十分爽快,沒討價還價就一口應承了。他的角色演得還可以是不?那兩萬元你也別還我了。一萬元你自己留著花。另一萬元你回北京替我捎給大娘。你花我一萬元錢還不是應該的嗎?我也早該孝敬孝敬大娘了。你替我陪我母親過生日,我孝敬大娘一萬元錢,對你,對我,都應該是心甘情願的,對不?……」

  我本想在對我最有利,而他目光從我身上轉移開的時機,撲過去揪住他衣領,狠狠扇他幾耳光。但聽了他的話,我立刻打消了當著小嫘的面扇他幾耳光的念頭。不完全因為他的話中對我對我老母親表達的那份兒誠意,還因為那兩萬元錢。甚至主要是因為那兩萬元錢的作用……

  他凝視著我,指著小嫘質問我:「你為什麼要瞧不起她呢?難道她還不算一個好姑娘嗎?她仁義,她善良,她對我情感專一,百依百順像一個乖女孩兒。沖著你和我這層關係,你也不應該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我心裡就不感到被朋友傷害了嗎?我心裡就不感到惱火了嗎?……」

  我囁囁嚅嚅地分辯:「我並沒有瞧不起她啊!我怎麼會瞧不起她呢?我也和你一樣,認為她算,不是算,根本上就是一個好姑娘!……」

  「可你吃晚飯時問她那些話,表面雖然像是關心她,其結果不等於挑撥嗎?我知道你不會有那麼卑鄙的動機,知道完全是她的誤解。所以我也根本不作別的方面的主觀猜測。但即使是誤解,你也應該向她道歉。她年紀比你小得多嘛。你是老大哥嘛!再說,以後幾天裡,我會很忙,吃啦玩啦,沒時間也沒精力陪你。得小嫘陪你。她要是內心裡一直揣著對你的誤解,我夾在你們之間,看在眼裡也不好,是不?……」

  我說:「那是,那是……」

  又站起來,瞧著小嫘說:「你把我想到什麼地步去了?我和你華哥那是什麼關係?總之算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行了嗎?……」

  她笑了。

  她說:「我華哥當咱倆面把話講開了,我心裡就不誤解你了,也不疙疙瘩瘩的了……」

  於是我們三人又閒聊了一陣,高高興興地一塊到歌廳消磨晚上的時光去了……

  我長了記性,以後的兩天內,除了些閒扯淡的玩笑話,再也不對小嫘說什麼正經話問什麼正經話了……

  第三天吃過晚飯後,小嫘陪子卿辦買車賣車方面的事去了。我一個人獨自躺在床上看江那邊的電視節目……

  有人敲了幾下門,不待我說請,已悄悄進來了——是總服務台的一個小夥子。就是我轉過來住登記時,對我和小嫘非常之客氣的那小夥子。

  他問:「隔壁翟先生不在?」

  我說:「不在,辦事去了。」

  又問:「那,小嫘呢?」

  我說:「小嫘也不在,和他一塊兒去了。」

  他叫小嫘叫得很親近。想必她和他已經混得穩熟了。甚至可能很「哥們兒」了。看來,子卿之所以喜歡小嫘,未見得就沒有「公關」利益的考慮。在許多「公關」環節,尤其在子卿接觸的層面,恰恰是她那種模樣討人喜歡,性格活活潑潑,允許開口就開口,不允許開口就一言不發,但也不留心聽什麼,小貓兒偎人小鳥兒依人的女孩兒最適合吧?而且她最大的優點乃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全沒半點兒正宗「公關小姐」的矜持……

  小夥子猶猶豫豫,想走不走的樣子。吞吞吐吐,有話想說不說的樣子……

  我說:「這幾天我上上下下、出出入入,一日三餐總是小嫘她陪著,你常見著的吧?」

  他說:「對,對,常見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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