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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對我,他也許不無理由。對她,他是連一條理由都沒有的。

  何況,她不是已經對我說過,他們之間是達成了默契的嗎?

  他對他獵色到的那些女孩子或女子,又有什麼道德可言呢?

  難道他的錢就是他道德或不道德的唯一標準嗎?

  然而我還是覺得自己太可恥太可鄙太可憎太不是個東西。

  雖然已來到了這個沒誰會注意我沒誰會認識我的地方,兩天中我卻一直在審訊自己拷問自己,結果是我對自己輕蔑到了厭惡到了從沒有過的地步。

  不是因為別的,恰恰乃是因為我的逃避行徑。還因為我對她的種種分析,種種困惑,種種猜疑,種種主觀臆斷和胡思亂想……

  一個男人怎麼可以對自己迷戀上的女人這樣!

  儘管迷戀和愛似乎是有區別的——不,沒有區別。區別何在?迷戀不就是愛到至極的程度嗎?儘管許許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愛著並且似乎是在愛著,但又究竟能有幾個是可謂迷戀對方的?一個男人一生不曾迷戀過一個女人,他是不是太不幸了呢?

  他的這種迷戀被從最令他滿足的形式上圓了,還有什麼別的幸運比這一種幸運更是最大的幸運?

  她圓了我對她的迷戀。

  儘管似乎我也圓了她的某種想像,某種渴望。但我確信,我認為,更應該整個心靈都充滿感激的一方,是我……

  她真實,她真摯,她坦白,她坦蕩,她用情調兌了愛,也用欲調兌了愛,調兌後她與我共飲共醉,她徹底的要,也徹底的給……

  我細細品享了,我徹底大醉了一次,我徹底滿足了一次,我明明還渴望再品享一次再徹底大醉一次再徹底滿足一次……

  可是我卻像個賊似的逃匿了,像個害怕被追贓的人。就因為她有一本不具名的打印的詩集。就因為「她自己的家」裡懸掛著一個工藝相框。就因為還有我沒見過的一種掛曆。而掛曆上也不過就是一裸身披鎧的女人……

  你呵你呵,你他媽的這個混蛋!

  我的那名當前台經理的學生,並沒能像他在信中保證的那樣對我履行他的諾言。據他說,在他寫給我的那封信發出的第二天,他就被總經理「炒魷魚」了。在我當年下鄉過的地區,在這個從前的邊睡小鎮,從我當年曾教過的一個正宗北大荒人後代的口中,輕描淡寫地說出「炒魷魚」三個字,使我研究地望著他竟詫異了許久。儘管此前從南方到北方,我已經很是聽慣了形形色色的男女說「炒魷魚」三個字。就好像從小就聽慣了中國人說「X你媽」或「他媽的」一樣。然而一個港臺的流行詞,先是在南方大陸中國人主流語彙中的仿佛最具現代感的新詞被說道,後來傳播到北方,後來通用於全國,以至於在這麼一個偏遠的地方也被學舌起來,還是令我感到了時髦的高速度。

  到處人滿為患。最後我的學生將我安頓在一家私營旅館。我明白,他已是使出了渾身的「外交」解數。調動了他在當地的一切社會關係。於是我表示對他的安頓很滿意。事實上我也的確很滿意。雖是一家私營旅館,條件簡陋,但一切方面還算乾淨衛生。服務也格外熱情周到。而且地處市郊。開了窗可望見遠山,望見不遠的農田。這恐怕是最安靜的所在了。而主要的,我單獨一個房間……

  我的學生抱歉地說了些「請老師多多包涵」的話,以及今後我再「光臨」,他將會招待得如何如何的保證,就於當天下午過到黑龍江那邊兒「跑單幫」去了……

  兩天來我一個字也沒寫,我總處於思索狀態。漸漸的我似乎有點兒把自己思索明白了。不是到了這個地方,不是站在黑龍江邊上,我可能回憶不起《兩個探險家》這部前蘇電影。那麼我也就不見得能把自己思索明白了。

  她像電影裡的少女娜嘉,娜嘉像誰呢?娜嘉自然像她電影裡的母親,四十四歲的我,雖然早已不再主觀臆想自己是一個少年,雖然早已不再做什麼少年,對少女的迷戀之夢,但少年時期的迷戀偶像,仍如同一張早先的底片留存在記憶中。我讀大學時,曾在上海五角場買過一種「簡易顯像紙」。是兩張附著了什麼化學粉劑的淡藍色的紙。很便宜,才一元錢。可剪成八張四寸照片那麼大的紙片兒。將紙和底片都浸濕了,將底片的正面兒貼在紙上,用兩小塊兒玻璃夾住,在強日光下曬二十分鐘後,紙片兒上就會出現影像。雖然模糊。但你不妨安慰自己,將模糊認為是一種朦朧,一種特殊沖洗效果。當年完全是圖便宜才買的,買了卻一直沒有實驗過,也沒捨得扔。每每整理舊物時,每每猶豫一陣,又塞入信封裡保留著了。如今家裡已經有了照相機。留影或沖洗放大,已不是個問題,但不知究竟為什麼,還捨不得扔,還珍惜地保留著……

  我想我就好比自己很便宜地買來的那種「簡易顯像紙」——而她恰如一張底片,一張很珍貴的底片,我們都在某種記憶的清水裡浸濕了,我們被「緣」這雙無形無狀的手對貼在一起了,又被「緣」這雙無形無狀的大手夾在了兩塊生活的玻璃之間——一塊意味著我的生活,一塊意味著「大款」翟子卿的生活,「緣」這雙無形無狀的大手,又將我們置在情欲的強光之下經過曝曬,於是她的影像出現在我這張「簡易顯像紙」上了。她既是她自己,又是娜嘉的母親,說到底又仿佛是娜嘉。在現實的生動熾烈的情天欲海之中,她是一個我初識又似曾相識的女人。正如她也覺得我似曾相識一樣。在我的記憶裡,在我被壓抑了二十餘年的渴望和幻想之中,在我仿佛古老了的「少年紀」的意識裡,她又如我當年不被人知的暗戀的異性偶像……

  於是我「少年紀」的古老情欲,好比「假死」的火山受到岩漿奔突的衝撞,猛烈地噴發而出,與一個成年男子的現實情欲(它始終在期待著意外的強烈衝擊和囂蕩,仿佛已期待了一萬年了)聚匯成了具有無比焚化性的岩漿流……

  突然一隻手拍在我肩上。

  我嚇了一大跳,猝地回過頭,見是一個西服革履的陌生男子。

  「這位先生,借個火兒。」

  我對人稱我「先生」很不以為然也很不自在很不樂意,總覺得是被迫和人在演解放前的戲或電影電視劇……

  我不大高興地掏出打火機遞給他。

  「您吸嗎?」

  他很客氣很斯文地問。

  我說我不吸,我說謝謝。

  還我打火機時,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真火啊!」

  我完全是出於禮貌而反問:「您指什麼?」

  「邊貿,改革,開放……」

  他說完,深吸一大口煙,緩緩吐出一條煙蛇。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話。

  「您是從北京來的吧?」

  「您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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