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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從少年到青年到三十歲以後,我總在想像我的初戀就應該是那樣開始的。當然也應該是在冬季。四周的雪景寧靜而肅穆……

  在這種想像中許多個漫長的冬季過去了。我的初戀也不是那樣開始的。它短暫、秘密而又憂傷。直至我結婚的前幾天才忽然意識到,我早已不是什麼少年已經三十二歲了。我在比任何一個冬季都漫長的想像中竟忽略了自己年齡的增長。我的同齡人們已開始做丈夫作妻子做父母了,我卻仍沉湎在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在冬季裡淺淺一吻的似乎永恆的想像之中。它迷幻了我太久太久……

  江風吸足了江水的濕氣吹撫著我的臉。浪湧拍打著江堤臺階最底一層濺起的水花濕了我的鞋……

  今天的布拉戈維申斯克在江對面的暮靄中十分寂靜。仿佛也在回憶往事沉思著什麼。它在回憶著哪個年代的哪些歲月裡的哪些事件或事情呢?它在為什麼而沉思呢?它在緬懷著一段什麼情結呢?是憂鬱的還是歡樂的呢?

  江水拍打著臺階,水花一次又一次濺濕我的鞋。並且濺濕了我的褲角。我不得不轉身踏上高幾級的臺階……

  一條貨輪正從江那邊駛來。已駛過了江心。駛得吃力又緩慢。看去它分明大大地超載了。它的第一道吃水線已沉在江水中。第二道吃水線也幾乎與江水平行了。據說那第二道吃水線是只有某些前蘇貨輪才漆上的標記。它提醒和忠告船上的人們,水面一旦沒過它,貨輪則時刻面臨沉沒的危險。為了與中國交換什麼短缺、急需或有高額利潤的東西,船上的俄國人已是在冒險了。為什麼要裝得那麼多那麼重呢?是鋼材?化肥?還是汽車?他們又希望從江這邊換回去些什麼呢?中國的假冒偽劣產品,從全國各地通過各種途徑,源源不斷地彙集此地,從食品到服裝,等待著時機混在優良產品中一併運過江去。俄國人一次又一次地大上其當。但卻沒有停止與中國交換。只不過在一次又一次被騙後變得精明了。他們仿佛需要很多很多便宜的東西。而相比之下,有些他們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又簡直便宜得不得了——銀狐皮筒、大衣、照相機、望遠鏡——尤其照相機和望遠鏡,看上去外觀未免粗糙,但裝配的都是上好的鏡片。他們不習慣用假東西騙人。不管他們的國家怎麼樣了,他們的人民仍甚稱我們這個地球上比較誠實的人民。

  在我背後,黑河市燈光閃爍,仍很熱鬧。雖然天已經快黑了。二十餘年前它不過是一個僅兩萬多人口的小鎮。而現在白天夜裡幾乎滿大街都是人。中國的「官商」和俄國的「官商」,中國的「倒爺」和俄國的「倒爺」,中國的明娼暗妓和俄國的明娼暗妓,混跡在一撥又一撥什麼什麼公司的名副其實的或徒有虛名的或根本就是冒牌的冒充的經理和推銷員、採購員、公關小姐們之間,使我很難判斷哪些人是到這個地方來為「公家」或「集體」進行「搞活」的,哪些人又純粹是為自己來進行「搞活」的,哪些人是可以信賴一下的「正經人」,哪些人又很可能是惟利是圖的小人、設了圈套準備坑人詐人的騙子甚至犯罪團夥,也較難判斷哪些女子是公關小姐或公關「大」姐,而哪些女子是娼妓是娼婦或壞男人們的情婦……

  空氣裡到處彌漫著欲望,強烈的欲望。夢想發大財的欲望和夢想做成大宗無本生意的欲望。和男人企圖對女人進行利誘進行利用以及女人企圖對男人進行利誘進行利用的流溢著性成份的欲望。仿佛你在街上站一會兒,種種欲望的粉塵便會積落你一身,你同人握一下手你接過一張名片你同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擦肩而過,欲望的微粒都會像細菌一樣傳染到你手上和身上……

  據說已經有幾百家公司掛出了招牌,據說還有幾百家公司在申請註冊。並不算那些既不需要招牌也不願註冊卻在「經」著「商」的公司……

  二十餘年前的舊街已不復存在。蓋起了不少或可勉強可謂「大廈」的樓房。這兒那兒,繼續在大興土木。像每一處新熱起來的邊貿城鎮一樣,差不多全國各地的人都來了。而且還在一撥接一撥地趕來。來考察「搞活」實況,來學習「搞活」經驗,來設立辦事機構,來旅遊到「前蘇」去。好像這個二十餘年前全國默默無聞的邊睡小鎮,忽然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國家,同時被發現富得遍地金銀珠寶,於是全世界各個國家都忙不迭的前來設立大使館領事館似的。仿佛來遲一步就沒塊立足之地可佔領,也就沾不上一個最富的小國什麼光了似的。

  但是給我的印象卻是,這個很快就熱起來了的地方,註定很快就會冷下去的。沿江不是沿海。它面對的只不過是布拉戈維申斯克,而非全世界。它再一廂情願地「開放」再一廂情願地吸引注意力,實際上也只不過是能做到僅對布拉戈維申斯克「開放」,只不過是能隔江吸引它的注意力而已。而它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前蘇」都沒資格代表了。世界的腳卻只有經由它才能得以便利地跨向這個地方。而它也在「開放」,也在力圖「搞活」,它比這個地方至少大五十倍吧?世界的腳一旦能在它那兒站穩,又何必邁向比它小得多的這個中國的地方?世界的腳邁向中國,經由這裡又豈非多此一舉?對於布拉戈維申斯克,它確實是太小了。它分明並不太適合它的胃口。它對這個地方的「熱」的反應,大概也如同餓極了咀嚼塊糖充饑吧?……

  我這麼想,便又聯想到了她……

  我不但不辭而別,到這裡來之前也沒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這會兒她是根本想不到我會在哪兒的。她往我住的賓館給我打過電話嗎?知道我已離開哈爾濱究竟會作何想法呢?這幾天她也像我一樣,時時聯想到我嗎?抑或也像我一樣,希望躲到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冷靜下來,把自己好好兒想個明白,把對方——也就是我好好兒想個明白,把我們之間太快地就發生了的事前前後後想個明白?

  我的逃避行徑是不是正中她的下懷呢?

  我總在內心裡替自己辯解,認為我根本不是逃避她。因為火車票提前一天訂到了。

  我又總在內心裡不得不承認,其實我完全是在逃避她。因為訂到了的火車票可以退掉。再訂不難。起碼我可以在動身前給她打個電話,使她知道我去何地了。「她自己的家」裡也有電話。我記得她告訴過我,它是可以留言的。她每天臨睡前都要聽完電話裡的留言……

  一個男人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和自己發生過肉體關係的女人?

  她不是一個娼妓。

  而我不是一個嫖客。

  而我的行徑又多麼像一個嫖客!

  而這一種行徑,實際上已經將她等同於一個娼妓了。

  而這一種行徑,使我覺得自己實際上是連一個嫖客都不足的。在嫖客和娼妓之間,一旦動了真情,事後也是要由他對她說幾句「後會有期,多多珍重」之類的話吧?

  我不曾懷疑我對她是完全地陷入真情了的。

  也不曾懷疑她對我同樣是完全陷入了真情的。

  這一點,倘若哪一天我們被推上了道德法庭,對簿公堂,肯定也是我絕不否認的。肯定也是她絕不否認的……

  我確信我和她都絕不會否認這一點。

  再說由誰來主持一個對我和她進行審判的所謂「道德法庭」呢?……

  由子卿——不,由大款翟子卿嗎?

  他配嗎?

  他又豈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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