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泯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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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默默注視著他,仍處在膽怯之中,仍覺得他可怕似的 「我叫你們今晚誰也別想再睡著!……」 他端起一盆誰懶得倒的洗腳水,赤著雙腳走向他們的火炕,將一盆水全潑進了炕洞…… 一大股水氣混和著青煙混和著灰燼從炕洞裡沖騰出來,彌漫著擴散著…… 我制止地叫道:「子卿!……」 他又端起了第二盆洗腳水,全潑進了第二個炕洞…… 又一大股水氣混和著青煙混和著灰燼從炕洞裡沖騰出來…… 他接著端起了第三盆洗腳水(男知青們總是能懶就懶的,每晚炕前都擺著一溜兒洗腳水),轉身欲朝對面的炕洞裡潑…… 我擋在炕洞前,央求地說:「子卿,別忘了咱倆也睡這鋪炕啊!……」 這句話對他起了作用。 他猶豫了一下,將那盆水從爐口潑進了爐子裡…… 那時宿舍裡已經煙霧繚繞。當時我也只穿著短褲。我感覺到一層又一層灰燼落在皮膚上。我暗想,以後的幾天內,大家不得不拆洗被子了…… 有人嗆得大聲咳嗽…… 子卿卻一躍上了炕,鑽入被窩,又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不得不敞開宿舍門,將煙氣散盡…… 有幾個人面面相覷一陣,一個個摩拳擦掌,一齊向子卿睡的鋪位圍攏過去…… 我指著地上說:「小心紮腳!……」 他們同時站住了。有人的赤腳已被地上的燈泡碎片紮了,疼得齜牙咧嘴…… 子卿又猛地撩開了被子,一翻身,沖他們指著吼道:「今後,誰再當著我的面侮辱鮑衛紅,誰就是我的仇敵!……」 他們又面面相覷一陣,默默退回到他們的鋪位去了…… 我說:「接著鬧啊!怎麼不胡鬧了?誰叫你們用那麼多髒話侮辱人家女知青?誰叫你們回罵人家子卿還連他母親也捎上?罵句別的什麼話不行?你們這叫自討沒趣兒,活該!……」 噗——小油燈的主人一口將它吹滅了…… 以後的幾天,宿舍裡好像什麼嚴峻的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但是每當子卿從外面回到宿舍裡,就像有一頭獅子進來了似的。那時宿舍裡不論是有一個人還是有幾個人,他或他們的目光都會注意到他身上。那可不是一種公開的注意。而是一種帶有防範意味兒的竊視和怯視。如果他也看他們一眼,哪怕是漫不經心地看他們一眼,他們的目光便馬上閃向別處,似乎避之唯恐不及。似乎他的目光具有能致人死命的毒素。而當他從宿舍裡離開的時候,他們都會暗暗舒一口氣。於是宿舍裡那種因為他的存在而顯得有些凝滯的氣氛,頓時鬆弛了許多,平安了許多…… 然而他再也沒威脅過誰。在我眼裡,他非但不是一隻獅子,還太像一隻極溫順的小貓了。總之子卿又恢復了原先的子卿那種極能容忍歧視的狀態。反而比原先更循規蹈矩地謹謹慎慎地要求自己絕不稍微冒犯誰似的。出來進去的,總像小貓兒似的悄沒聲的,貼牆溜邊兒的。進來仿佛像小貓兒經過廚房回窩,明知不受歡迎,可是又不得不經過的樣子。出去仿佛像小貓兒感到主人們的神色不對,聰明地躲之為妙。除了睡覺,他在宿舍裡的時候更少了。連隊小賣部照例還有臭豆腐賣。子卿照例還經常吃臭豆腐。知青們私下裡曾議論,說小賣部那一罎子三百多塊臭豆腐,差不多全讓他一個人買走了。而小賣部的人也曾說過,哪怕僅僅為了翟子卿一個人,每年也要進一罎子臭豆腐。那種臭豆腐是團裡的豆製品廠自製的。每個連的小賣部出於對團豆製品廠的鼓勵,也是出於對團裡發出的要大力支持本團副業生產之號召的響應,進貨時是不能忽略了臭豆腐的。小賣部的人很感激子卿。或者說是對連裡有子卿這麼一個人很覺慶倖。 子卿仍不在宿舍裡吃臭豆腐。他絲毫也不依託他已在心理上和精神上取得的「勝利」。他並不得寸進尺。並沒變得囂張跋扈。一天三頓飯,他照樣拎著裝臭豆腐的小瓶,自覺地離開宿舍。我常見他孤單地坐在宿舍前操場上的籃球架子那兒吃。一天我在宿舍裡從窗口久久地望著他,心裡忽然生了一個好大的疑問——下雪天他又是到哪兒去吃的呢?我不禁暗暗譴責自己對他的關心其實是很不夠的。儘管他似乎早已不需要童年和少年時期我對他的同情、關心和庇護了。儘管這一切在我和他之間似乎早已顯得多餘,顯得沒有意義,顯得我太自作多情一廂情願了…… 老天爺仿佛很懂得我的心思似的,隔日便下了第一場雪。午飯時,我循著他的腳印找他。他的腳印把我引到了食堂後的一洞破窖裡——一捆麥草上坐著子卿,吃得安安靜靜。窖內鋪的青石板。青石板上寫滿了方程式。他兩眼盯著青石板,一手端著飯盒,一手拿著磨成棱體的一小塊兒磚角。他竟在沉思默想中將磚角當饅頭向嘴裡塞去…… 我悄悄離開了。夏天裡我和子卿在小河邊發生的那一場爭辯,使我不願第二次扮演「三娘教子」的角色…… 轉眼到了11月份。我始終沒能從正面見著過那個鮑衛紅。在男宿舍裡也聽不到什麼對她的議論了。我們連不過又多了一個女知青,仿佛事情也不過就是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子卿變得比以前更加獨來獨往,神出鬼沒,寡言少語了。有時還常常發呆,顯出心事重重,憂愁縷縷的樣子。連我問他話,他都有些懶得回答似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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