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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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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男知青一個個低著頭情願或不情願地大鼓其掌…… 連長又一指女知青們:「還有你們!……」 於是女知青們也一個個低下頭去,也情願或不情願地大鼓其掌…… 一回到宿舍,男知青們就罵開了。先罵團裡抽「備戰瘋」,動不動就搞什麼全團統一大演習。接著罵連裡的幹部,一貫地拿著團裡的雞毛當令箭。最後,自然而然地,順理成章地,也就罵到了鮑衛紅身上。都認為大家挨訓,受挖苦,完全是由於她搶頭功的結果。都說一個女知青,在這方面搶的什麼頭功呢?真要端著槍上戰場,還不知什麼熊樣兒呢!有人一看表,三點半都多了。哪怕一躺下立刻就能睡著,最多還能睡兩個半小時。剛集體挨完一頓訓,都氣鼓鼓的,又有誰立刻就能睡著呢?於是那個鮑衛紅在那一時那一刻成了大家心裡的公敵似的,有一個男知青自甘作她的替身,而大家在宿舍裡對「她」進行起「批鬥」來…… 「鮑衛紅,低下你的狗頭!」 「我低頭我低頭……」 「你他媽的認不認罪?」 「我認罪我認罪……」 「什麼罪?快說!」 「我說我說,冒犯全體男知青罪……」 「你老老實實坦白交待,你是為哪一個王八蛋小子要求調到我們連來的?」 「我……我是為你呀親愛的!……」 「放屁!我才看不上你呐!再不老實交待我們扒光你衣服!……」 「對!扒光『她』衣服!扒光『她』衣服!……」 於是一擁而上,頃刻將那個男知青的衣服扒了個精光。他還絲毫也不覺得羞恥地,在大家的哄笑聲中,一絲不掛赤身裸體地手舞足蹈,扭來扭去,醜態百出…… 那一時那一刻我內心裡很替那個鮑衛紅感到冤屈和憤憤不平。今天晚上男知青們遭到連長的訓斥明明並非她的什麼過錯。大家在背地裡對她的侮辱,實在是太過分了。未必沒有變相的性宣洩的成份在內。於今回想起來,那在當年等於是一次集體的別種方式的手淫…… 子卿早已躺下,被子蒙頭,似乎並未參加什麼「演習」,也不是挨訓的男知青群體中的一個。而大家也似乎都覺得他這個人根本不存在著,他的鋪位那兒展蓋下的不過是一床被子而已。 我以為他睡著了。正奇怪他怎麼能在一片吵嚷聲、詛咒聲和哄鬧聲中很快地安然入睡,不料他猛地掀開被子,一翻身從地上抓起一隻鞋,朝燈泡砸去。因為電力不足,燈泡的亮度不夠,燈線就垂得太低。這使他那只鞋準確地命中了燈泡。但聽一聲爆響,宿舍裡頓時一片漆黑。 「你們他媽的,都滾到外邊胡鬧去,別影響老子睡覺!」 一片漆黑中,子卿憤怒地吼著。 宿舍裡一片死寂。 突然有一個人罵道:「翟子卿,我X你媽!你他媽拿燈泡撒的什麼氣?有種的你對人來!」 那時已是秋末。北大荒冷的早,每晚已經開始燒爐子了。爐蓋圈的間隙,映出著幾輪爐火的紅光。 借著那幾輪爐火的紅光,我見子卿的身影倏地從大火炕上躥到了地上…… 「沖人來就沖人來,你們以為老子怕你們?!……」 從他的吼聲我聽出,他是真的被激怒了。其實子卿未見得判斷出了罵他的是誰。即使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了,也是無法看清對方的。他只不過是循著罵聲撲過去,而宿舍的那個角落聚著七八個小子。只要他撲過去了,在黑暗的掩護下,挨一頓痛打的肯定不會是他們,必定是他自己。 我怕他吃虧,也緊跟著躥到地上,攔腰將他抱住了。 我說:「子卿,你冷靜點兒,發這麼大脾氣幹什麼?」 他卻哪裡聽我的,用力破開我雙臂,身子一扭,將我甩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點亮了小油燈。昏黃的光照中,子卿雙手操起了一柄鐵鍁,叉開雙腿站立著,咬牙切齒地問:「剛才誰罵我?剛才哪個王八蛋罵我母親?……」 那一年的子卿,已經不是從前「髒街」上那個瘦弱的人人可欺的孩子了。已經長得又高又壯了。勞動使他肌肉發達,渾身是勁兒。他站在那兒像一尊雕像。激怒使他的臉扭歪了,五官移位,看去仿佛兇神惡煞。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被激怒了的子卿的樣子。第一次不消說,就是他眼見他的母親受欺辱而咬別人的手那一次。一個孩子,再激怒到什麼程度,也是顯示不出多少精神威懾力的。只不過會使人感到頗難對付而已。但那一天夜裡那一時那一刻,徹底被激怒了的子卿,則就不僅僅使人感到頗難對付了,更使人感到有些可怕了。他那種雙手橫操鐵鍁的架式,完全是一種準備拼命的架式,顯示著壓倒一切氣勢洶洶的精神威懾力。仿佛只要有誰嘴裡發出挑釁的一聲哼,哪怕是輕輕的一聲哼,仿佛只要有誰膽敢蠢蠢欲動,哪怕是微小的舉動,他手中的鐵鍁都會劈在誰的頭上似的。 影影綽綽的,他們慢慢往一起擠湊了。看得出,他們是一個個地都膽怯了,怕了。在知青和知青之間,還從未發生過可能隨時血濺數尺,屍陳幾具,那麼一種仿佛一觸即發令人感到心理緊張的局面。 咣當一聲,子卿他拋下了鐵鍁…… 「你們怕了?不是有人說有種的對人來嗎?好!老子不仗著鐵鍁要威風,誰先來?來呀!……」 他雙手攥拳,說一句,輪番揮舞一下拳…… 仍沒人敢吭聲,仍沒人敢輕舉妄動。 「我X你們大家的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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