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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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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石根先生就按滅煙,緩緩站起來,繞過桌子,踱到韓德寶跟前,注視著韓德寶…… 韓德寶以一種從容的鎮定的目光迎住著石根先生的目光。韓德寶用目光在說──您錯過了我,就等於錯過了一名將會對您最最忠心的雇員…… 石根先生讀懂了他那種默默期待的目光裡所包含的意思。石根先生將一隻手放在韓德寶肩上,按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話:「留下,好好幹。」 韓德寶並不知道,在他離開後,石根先生從抽屜中翻出他的簡歷,又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在沒見到韓德寶之前,根據簡歷,他只不過想留下韓德寶將來當一名普通工人,現在跑跑腿兒打打雜兒。但和韓德寶談過之後,他改變了主意,開始認為韓德寶是他最需要的那類雇員之一了。起碼在初創階段,在中國,他格外需要韓德寶這樣的年輕的中國雇員。他想他一定要充分利用這中國小子的能力。他相信對方身上有某種特殊的能力,甚至還有某種急待開發的潛能。也相信對方將會鞍前馬後任勞任怨。但他同時又打定了主意,永遠不會重用這個中國小子,這個中國小子在與他交談時那一種精明,那一種機靈,回答問題時那一種城府。都是他所不喜歡的。甚至是他所反感的。他暗自驚異,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中國最低層的老百姓所生所養的中國小子,內心裡何以竟會那麼善於奉迎?明明是在奉迎人時表面上又何以竟會那麼不動聲色那麼虔誠似的?韓德寶關於「一種權威,一種意志」的話,簡直是一矢中的說到他心坎上了。即使像他這麼老奸巨滑的日本人,當對方的話說到自己心坎上時,竟也會不禁的一陣飄飄欲仙。他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個中國人怎麼竟會為了謀得一次被雇用的機會,準備像死心塌地的漢奸一樣,完全站在日本人的立場上,用比他自己的兒子還鮮明的情感色彩去替日本人思考問題?…… 松井石根先生並不知道,在來見他之前,韓德寶幾乎逛遍了本市的書店和書攤,幾乎將一切有關《謀職指南》之類的中外書籍都買了。一本一本認認真真讀了幾天。幾本從日文譯過來的書。不但讀得格外認真,還做了筆記。莫說石根先生所問那幾個問題,就是日本「豐田」公司或「日立」公司或其它什麼全世界聞名的大公司派最有經驗的人來對他發問,他自信也能回答得八九不離十。實際上,他對面試並不滿意。不是不滿意自己。而是不滿意對方。因為在那短短的二十來分鐘裡,對方提的那幾個算不上面試內容的問題,使他覺得自己白白浪費了幾天的時間和精力。儘管回答了,儘管回答得分明使對方很滿意,但自己卻覺得回答得太不過癮。好比一個準備充分的重量級舉重運動員,參賽時卻不得不去抓舉最輕量級的,甚而簡直就是少年量級的杠鈴……離開松井石根之後,他竟多少有種英雄失去了一次用武之地的遺憾…… 當然,除了失落感,他內心裡還有一種羞恥感。不很嚴重。多多少少有著。和松井石根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一點一樣,他也覺得,自己在那個日本小老頭面前,簡直就有些像漢奸在「皇軍」面前一樣。那一時刻,他的確是完全站在一個日本人的利益立場上,用比日本人還日本人的頭腦去思考問題和回答問題的。他不動聲色地回答的每一句話,說出口之前都反復掂量了份量,專沖著對方心坎兒那地方說去的。一旦擺放在對方心坎那兒,就自信肯定會使對方心坎那兒感到舒服。但是羞恥感很快就過去了。因為他十分需要十分渴望在這個剛剛初創的合資小廠裡謀到職位。與這個目的相比,其它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麼呢7 於是他滿心愉悅,腳步輕快起來…… 公平而論,在「昭和飲料機械廠」創立之初,韓德寶的確立下過汗馬功勞。從四處奔波辦齊一應合資手續,到選定廠址,與建築隊討價還價,最終簽定合同督建起廠房,再到第一批產品出廠後的廣告、宣傳、推銷,沒有韓德寶,每一項策劃實現的過程,必定要長得多。但這與其說韓德寶神通廣大,莫如說中方那位姚副經理平庸無能更恰當。沒有專車,也沒有充足的經濟實力做後盾。石根先生精打細算,既捨不得一次次地請客吃飯,也捨不得一次次地花錢送禮。憑的是韓德寶的一雙腿,一輛破自行車,和一張嘴,一副厚臉皮。當很不起眼的一座廠房終於在市郊很不起眼的一條小街的街口落成之後,韓德寶的體重減輕了十四斤半,被送入醫院打過三次「點滴」…… 石根先生對韓德寶的犒賞,是安排他和副經理到日本去免費旅遊了十天。其實那也算不上是旅遊,因為十天中有五天,是住在北海道。住在石根先生的老家,一個僻靜的小村裡。那兒有石根先生祖輩留下的一幢舊屋。而且不是乘飛機去的,也不是坐小汽車去的,是乘列車去的。到東京後的第二天就去了。石根先生的女婿陪去的。不但陪住了五天,還給他們當了五天廚師。石根先生的女婿在臺灣留過學。中文口語水平相當不錯。所以他們語言交流上並無障礙。那幢舊屋中沒有電視,當然也沒有冰箱。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將從集貿市場買回的蔬菜、水果、魚肉之類,存入東家的冰箱裡一點兒,存入西家的冰箱裡一點兒。晚上通常是陪著他們飲酒、唱歌兒排遣寂寞。石根先生的女婿有一天看出他們的確是寂寞得不行,而自己又再沒什麼日本歌兒唱給他們聽了,就不得不陪他們到小鎮上去看了一場電影。還帶回了兩個日本妓女,不知為什麼,她們對兩個來自中國大陸的,而不是來自臺灣香港或東京唐人街的中國男人,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和好感,糾纏住他們,一再地通過石根先生的女婿向他們言明──可以在價格方面予以大大的優待。石根先生的女婿,非常得體非常文明又非常機智地翻譯成中國話是──友情第一,經濟效益第二。他們起初難免的扭扭捏捏,一再表白他們都是很嚴肅很正經的中國男人。她們聽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翻譯,就一齊嫣然又燦然地笑將起來,笑個不停。分明的,反而似乎對他們更有興趣更有好感了。最後乾脆言明不要錢了。免費招待遠道而來的中國客人算了。人家已經免費了,他們自然也就沒什麼話說。於是那一天晚上,在那一幢日本鄉間的舊屋裡,兩個中國男人一個日本男人和兩個日本妓女,一會兒聚坐飲酒,一會兒又唱又跳。村裡的日本男女大人孩子們,聞到熱鬧之聲,也三三兩兩來了不少,參與著一塊兒唱一塊兒跳。兩個日本妓女能歌善舞,並且姿色可人,因而將氣氛營造得非常活躍。直熱鬧到後半夜,村人們才陸續散去。於是兩個日本妓女,分別擁了韓德寶和姚副經理,各入他們自己的房間,接著鬧騰別的「節目」去了。那一夜累得個韓德寶精疲力竭,有些明白了妓女和一般的女人,尤其是日本妓女和中國女人,雖然同屬亞洲人種,到底還是很有區別的。他擁著那日本妓女四肢癱軟將睡未睡之際,石根先生的女婿悄沒聲兒地溜入房間,很不好意思地對他說,自己也感到空前的寂寞,獨自一人無法成眠了。韓德寶當時只想睡覺,再也不想幹別的,尤其不想也力不從心再和那日本妓女練一把,於是順水推舟,樂得送個間接人情,便將她推到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懷裡…… 第二天將兩個日本妓女送到村口,望著她們的身影嫋嫋娜娜地遠去,韓德寶和姚副經理互相都有些不好意思。幸虧石根先生的女婿沒陪著他們送,他們互相之間的不好思意也就片刻而過了。 姚副經理說:「小韓啊,這事兒就當根本沒發生過吧。」 韓德寶說:「那當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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