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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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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切美妙的東西都是人可企望而不易求的東西。比如美妙的花兒在別人家裡開放得很美妙,連花盆搬到自己家裡就侍弄不活了。美妙的魚也是。美妙的女人更是。美妙的野心和美妙的幻想尤其是。它們的實現過程,要比將一盆美妙的花兒搬到自己家裡,將幾尾美妙的魚養在自己的魚缸裡,將一個美妙的女人的芳心征服,使她成為自己的老婆或情人難上何止十倍百倍呢?對於普遍的全世界的男人,如今這世界上只剩下兩件頂難頂難的事兒了。那就是征服女人的芳心和積累個人資本。海灣戰爭一個月內就解決問題了,曾是臺灣影視界「白馬王子」的男演員追求是他同行的一位情愛偶像,卻追求了十幾年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一位資本家則至少需要三代的嬗變。石根先生要實現他的野心和幻想,似乎還缺整整一代的過程。倘這地球上只有一個國家是日本,那麼不管石根先生是一個多麼目標明確意志堅定不移的人,他的野心和幻想,恐怕都是很難實現的了。在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間的競爭,也就是在絕頂聰明的一部份人類和絕頂聰明的另一部份人類之間的競爭中,石根先生已經顯得力不從心了。他的經驗往往被更年輕一代的野心、魄力和銳氣無情挫敗。由一個小業主而資本家大資本家,畢竟不像反過來變那麼簡單。事實上他曾很認真地思考過,要不要激流勇退,將自己的野心和幻想移交給兒子去實現? 幸虧這地球上不只日本一個國家。和它同在亞洲還有一個龐然大國叫作中國。又幸虧中國進行了「改革開放」。這乃是中國為它自己也為全世界作的最巨大的貢獻。世界上因而多了一個有十二億之眾消費人口的超級國際市場。世界性的廣泛的經濟疲軟仿佛被及時地注射了一針嗎啡。日本這頭極善於和剩餘價值交配的經濟動物,在較為謹慎卻又為時很短的試探之後,勃起了它那強大的經濟之根,率先亢奮地從太平洋上朝中國遊來。在它眼裡,中國無疑是,甚至只不過就是一具雌體,情欲綿綿而又溫柔龐大。 石根先生卻並非是第一批急促匆匆趕來中國進行投資考察的日本商人之一。也不是第二批第三批之一。他對中國一向取不信任態度。認為若帶著他父輩人苦心經營幾十年積累下來的資本去到中國,乃是十分冒險的。在這一點上他很理性,承認自己缺少足夠的資本實力冒這份兒險。他隔洋觀望,暗暗抱著幸災樂禍的心理,巴望看到別的日本人大上其當,蝕光資本,沮喪而歸。但他看到的恰恰是相反的事實──中國不但對他的那些日本同胞取一種最由衷最熱情的歡迎態度,而且給予了他們最優惠的投資政策。使連他這麼謹慎的日本人,都絲毫也不懷疑──只有非常愚蠢的日本人在中國才賺不到大筆大筆的金錢。 於是石根先生忙不迭地也到中國來了。同時帶來了他的全部資本的四分之一──二十五萬美元。雖然他是一個擁有百萬美元的小業主,但百萬的一半是不動產,是想帶到中國也沒法帶來的。而一半的一半是要留給後人作遺產的,他不願動用後人的生存保障進行投資。其實他又何嘗不想盡數帶來呢? 但是石根先生來得有些晚了。在一批又一批他的同胞對中國進行動輒數百萬數千萬甚至億萬美元的大規模投資之後,在中國的許多特區和許多大中城市都出現了由日方單獨投資或由中日合資興建的商廈、廠房之後,在大小中日合資企業與日俱增的形勢之後,在中國人漸漸開始學會對寸利是圖寸利必得的聰明之至的日本人談判合資條件之後,他這個瘦小的,其貌不揚的,僅僅帶了二十五萬美元來到中國的小老頭,確實根本不曾引起過中國官方人士的接待興趣和注意力。也根本不曾引起中國公私兩類商企界人士的興趣和注意力。對於中國商企界,他的量級真是太小太小了。好比一個巨人張開懷抱,是沒法兒擁抱住一個侏儒的。只能將他像抱一個孩子一樣抱起來。而中國需要的是經濟人,不是小孩子。他終於明白,自己最好是將目光投向中國的那些小業主或企圖從平民百姓上升為小業主的人們身上。也終於悟到了「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這句中國話對他意味著些什麼。他知道他們是很多很多的。多得觸目皆是。他站在中國的這一座城市的喧鬧街頭,睹望著每一個從他眼前閃過的中國人的身影,心想只要他叫住他們中的某一個,告訴他們他帶著二十五萬美金的支票,選定了對方作為他在中國的投資合夥人,或投資代理人,那個對方不論是男的中國人或女的中國人,不論是和他一樣年紀的中國人還是年輕得可以做他的兒子或女兒的中國人,都一樣會感恩戴德喜出望外的吧?但是儘管他們多如螻蟻,他卻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啊!何況,他並不打算當某一個中國人的上帝,將他可以賦予的良機隨便賜予。他在中國的那些日子裡感到了極大的失落。也感到了被漠視被忽視是多麼有失尊嚴的事情。甚至使他感到被輕蔑了。他很想欺騙某些最能成全他的願望的中國人,撒謊說自己帶來中國的並不是二十五萬美金,而是兩千五百萬。至少想撒謊說自己帶來二百五十萬。他清楚,以他一位日本人的身份,以他七十四歲的年紀,以他那張輕易不笑的親和不足嚴肅有餘的臉,欺騙個把中國人是很容易成功的。那麼他所處的被漠視被忽視的情形,必將發生戲劇性的大轉變。那一種轉變無疑將把他推到這一座中國城市的至尊貴賓的地位上去。可他雖然生性狡黠,雖然唯利是圖,雖然專執一念為利而來卻畢竟自幼就受過良好的誠實教育,認為撒謊騙人是比女人賣淫不算還成心將性病傳染給男人更可恥的。 正當他感到中國之行窩窩囊囊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有位在這一座中國城市投資開了一家中檔飯館的叫小野的日本人,巧巧然地碰見了他。小野幾天後將他介紹給了這一座中國城市的區委辦公室主任。是副的,不是正的。那區委辦公室的副主任接受了他作為初次見面的禮物殷情相贈的日本照像機。全自動的,也就是被中國人叫作「傻瓜」的那一種。價值一千來元人民幣。於是幾天後對方又將一位生產玻璃器皿的小廠的廠長介紹給了他。雙方洽談了三天之後,決定合資辦一家水果蔬菜雙功能榨汁機。對方說中國人的飲食開始講究起營養學來了,開始樂於接受時髦的東西了。那一種家庭小機械,只要廣告作得妙,銷售前景看好無疑。他接受了這一建議。於是雙方簽定了合同,他投資二十五萬美金,中方投資七十萬人民幣。由他擔任董事長,他的兒子擔任經理,中方委派一名全權代表者擔任副經理。而那一位中方副經理,便是前面提到的那一位導演的妻子的表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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