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紅色驚悸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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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婉哭著說:「冬雲啊冬雲,其實我怎麼會記不起來你呢?我是不願見你啊!你看我這算是什麼人生,過的什麼日子……」 肖冬雲也嗚嗚哭了。 她哭著說:「小婉,小婉,你別哭啊,哭得我心都快碎了!告訴我小婉,我能為你做什麼?告訴我啊,我多想為你做點兒什麼……」 劉小婉終於止住哭以後說:「那,讓我們一家三口,今晚到你住的賓館房間去洗通澡吧!你看我這家,沒法在家裡洗。花錢洗,又心疼那幾個錢……」 離開劉小婉家,肖冬雲一路都在回憶三十幾年前自己那個好同學——俊俏、活潑、愛寫詩,對人生充滿理想主義的憧憬…… 她猛地悟到,在自己不曾經歷過的中國的三十幾年間,不被記載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許是許許多多普通人的人生也徹底給毀了。而這一點又肯定是和「文革」有關的…… 劉小婉的臉和雙手於是浮現在她眼前。 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她暗暗慶倖自己那一死,「死得其所」…… 回到賓館,妹妹告訴她,兩位帶隊考慮到他們的實際需要,發給每人一千元錢,以供他們走親訪友買東西用。 妹妹占了便宜似的說:「這下咱倆合算啦,加起來兩千。」 她沉思了一會兒說:「把我那一千給我。」 妹妹目道:「姐你要跟我鬧經濟獨立?」 她正色道:「別說廢話,我有用。」 妹妹見她特嚴肅,一聲不吭地點了一千元扔給她。 她也一聲不吭,一張張從床上撿起,總共十張百元鈔。 她第一次手裡拿著一千元錢。第二次見到百元鈔。第一次是在歷險於城裡那天,在出租車上,司機拿在手裡晃給她看的…… 第一次她在受驚受怕的情況之下沒細看。 現在她可以細看了,如同第一次拿到身份證的人,細看印在上邊的自己的照片。 她想,不管那上邊印的是誰,它都只不過是錢啊! 進而想,看來自己以後的人生,也註定了將由錢來左右了吧? 三十幾年前,她的頭腦中,從沒產生過如此現實的想法。 現實得比「1+1=2」還簡單明白。 她又打了個哆嗦…… 下午,姐妹倆去養老院看了她們八十多歲的老母親。 當她們一左一右噙淚叫媽時,癡呆了的老母親似乎竟認出了她們…… 因為老母親的眼角也溢出了一滴老淚。 姐妹倆一直在老母親身旁侍守到晚上…… 劉小婉的丈夫沒來洗澡,不好意思來。只劉小婉領著女兒來了。小姑娘很瘦弱,看上去營養不良。 肖冬梅當年也是認識劉小婉的。但肖冬雲為了讓母女倆洗得無拘無束,還是事先將妹妹支到胡雪玫房間裡去了。 母女倆洗完澡出來,那小姑娘說:「媽,要是小姐姐一直住在這兒多好,那我們不是可以經常來洗澡了嗎?」 劉小婉糾正道:「不許叫小姐姐,要叫阿姨。」 肖冬雲尋思應該給孩子買件什麼東西,就問她喜歡什麼。 小姑娘想了想,怯怯又悄悄地回答:「喜歡洗澡。喜歡在這樣的地方洗澡。」 肖冬雲便將那一千元錢往劉小婉手裡塞。 「什麼呀什麼呀?你怎麼給我錢?你哪兒來這麼多錢?這我可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 劉小婉哪裡肯接。 肖冬雲懇切地說:「你拒絕,我可生氣了!」 劉小婉這才不再往她手裡塞還了。 肖冬雲又說:「也不知夠不夠買一台洗衣機?如果夠,就買一台吧!瞧你那雙手都啥樣了。你不心疼自己,我看了可心疼你……」 劉小婉一扭頭,落淚了…… 兩位帶隊心很細,考慮到趙衛東的姐姐弟弟家境困難,給了他兩千元。 那天晚上,他在他的房間裡接待了他的弟弟。 他弟弟是自己前來的。 他弟弟,才五十歲不到的人,已老得像一個小老頭了。 他對他的弟弟又憐憫,又嫌惡。仿佛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是由於弟弟的不爭,也變得徹底地沒了希望似的。 哥哥和弟弟之間只握了一下手,像兩個第一次見面的人,態度都淡淡的。在弟弟一方,是由於自卑;在他這一方,是由於沮喪。 弟弟使他沮喪加沮喪。 弟弟說,來時去找過姐姐,姐姐不願見他。 他說:「也好。」 弟弟又說,其實姐姐不願見他,不是因為對他半點兒感情都沒有,而是考慮得太多,怕他將來住到姐姐家去,成了姐姐的拖累…… 他說:「我怎麼會!」 弟弟吭哧半晌,憋紅了臉又說,自己的家境也不好,那是照顧不了他這位哥哥的…… 他說:「你也考慮得太多了。」 於是哥哥弟弟之間,幾乎再就無話可談了。 弟弟起身告辭時,他給了弟弟一千元錢。 弟弟既未問他哪兒來的錢,也不拒絕,立刻就伸手接了。 他說——以外交通告似的口吻說:「以後,如果我混好了,會經常給你寄錢。如果你沒收到我寄的錢,那就證明我混得不好。那你也不必打聽我在哪兒,不必給我寫信,寫信要錢更是白寫。我也不會給你寫信。你就當我已經死在三十幾年前了,沒我這哥哥吧!」 弟弟說:「行。我聽你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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