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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她對「大姐」動輒叫自己「寶貝兒」,已經不再反感,而變得非常樂意地認可了。

  由於胡雪玫的「加盟」,受益最大的還不是肖冬梅,而是李建國。

  自從肖冬梅被胡雪玫接走,李建國就沒睡過一夜安穩覺。仿佛一個作案犯科的壞人,提心吊膽于哪一天法網恢恢從頭上罩下來。

  他曾問肖冬雲:「冬梅為什麼突然又到她那位『大姐』那兒去了呢?」

  肖冬雲的回答是:「我哪兒知道。我都快不是她姐了!」

  「她臨走沒跟你說什麼吧?」

  「連告訴我一下都沒有。」

  「她……你……你沒覺得她有什麼反常吧?」

  肖冬雲被問煩了,就沒好氣地說:「我覺得她很反常!」

  結果他做賊心虛地不敢再問。

  他怕肖冬梅找個藉口離開「療養院」,為的是可以在外邊的什麼地方自殺。他幾次夢見肖冬梅自殺了,而他被公安機關帶去認屍,接著受審……

  肖冬梅終於又回到了「療養院」,他才不再做那樣的夢。

  但他又怕肖冬梅哪一天當眾嘔吐,之後當眾指著他說:「李建國使我懷了孕!」

  這一種不安,成了他心口的痛。倘肖冬梅不拿好眼色看他,痛得就分外劇烈。而自從肖冬梅回到「療養院」,就沒拿好眼色看過他一次。他心口的痛也就幾乎成了頑症。他一路上有時隨著胡雪玫引吭高歌,或聽胡雪玫講了一段什麼笑話以後過分誇張地哈哈大笑,那純粹是一種自療的方式,好比頸肩病人以疼麻的部位去抵磨樹杈。

  有一天下了火車出站時,別人們走在前邊,胡雪玫叫住了他。

  她板著臉問:「你怎麼一點兒禮貌都不懂?不替校長拎皮箱!」

  他就默默替她拎起了皮箱。

  她將一隻手袋也拾在他肩上了,自己空著手走在他身旁。

  李建國說:「這不好吧校長?」

  她白了他一眼,反問:「怎麼不好?」

  李建國說:「自己拎著這只手袋,也累不著你。」

  她說:「你怎麼知道累不著我?給你機會為我服點兒務,是瞧得起你。我怎麼不給趙衛東這種機會?不喜歡他!」

  李建國說:「校長,那你也別喜歡我得啦!還是一碗水端平,也賜給趙衛東一次為您服點兒務的機會吧!」

  她站住了,瞪著他說:「別跟我耍貧嘴,你對我的寶貝兒幹了些什麼,當我不知道?她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了!」

  李建國也不由得站住,臉頓時白了,腦門兒上出了一片大汗珠兒。

  她笑了,又說:「不過你也不必惴惴不安的。我已經給她吃過事後避孕的藥了。跟事前吃一樣萬無一失。你也不必一路上再偷偷打量她的肚子了,她的肚子絕對不會大起來的。我是看你擔驚受怕怪可憐的,才給你也吃一顆定心丸兒……」

  李建國感激之情難說難表,臉色由白轉紅,嘿嘿傻笑不已。

  那之後,他才真正地「旅途快樂」起來。並且,任勞任怨地充當胡雪玫的僕從……

  半個多月以後,確切地說,是在第十八天接近中午的時分,一行七人終於到達了四名紅衛兵三十幾年前離開的那一座縣城。

  之前,縣裡的,不,市里的領導,專門為此事召開了一次常委擴大會議,並請幾位政協委員、人大代表以及幾位名流賢達共同商討之——那縣城現已改成了地級市。規模拓展了十幾倍,人口已近百萬了。

  市長和市委書記認為,這麼一檔子事兒降臨本市,市里任何方面都不做出一點兒反應,置若罔聞,也不行啊!可該以什麼樣的姿態做出反應,又拿不准原則性。所以想聽聽各方面的意見。

  有人自然首先想到了一定要與「上邊」保持一致,不可自行其是,於是問省裡是否有指示。

  市委書記說:指示省裡是有的。不過太含糊了,只一句話——酌情靈活對待。

  於是有人說,態度已經包含在這句話裡了嘛,以平常心對待就是了嘛!

  於是有人說,什麼叫「以平常心對待」呀,這話就不含糊?含糊得等於沒說。有兄弟省民政部門的同志帶隊,一位還是處長,沒人出面接待成何體統?

  有人建議由本市民政局長出面接待,市長和市委書記哪一位可以陪著吃頓接風飯。

  此建議無人反對,當即採納,記錄在案。

  又有人建議應該舉行個歡迎儀式。

  立刻有人強烈反對——對紅衛兵,歡的什麼迎啊?!他們還光榮啦?!

  於是有人反對,反對者說凡事頭腦都要靈活點兒嘛!說三十幾年前的人活了,又是四名紅衛兵,這也非是尋常事啊!總是要新聞公開的吧?多具轟動性的新聞啊!與本市發生了密不可分的關係,是本市的幸運啊!省裡不是也指示要「靈活對待」嗎?利用這件事,合理炒作新聞,定能一舉大大提高本市的知名度啊!知名度提高了,不是也有利於發展旅遊業,有利於招商引資,有利於經濟文化的發展嗎?發展不是硬道理嗎?

  於是有人提出,起碼應調查調查,四名紅衛兵三十幾年前「文革」中有什麼嚴重的劣跡沒有?若有,不但歡迎會不能開,恐怕還要借此事在宣傳上徹底批判「文革」,倡導「安定團結」……

  政協委員中,有一位是三十幾年前一中的學生,現任校長。而且是趙衛東的同班同學。對肖冬雲姐妹和李建國也自言曾特別熟悉。他介紹情況說:肖冬雲姐妹倆是一中老校長的女兒,當年都是很可愛的女孩子,「文革」中不曾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這一點他可以拿人格擔保。說李建國是三十幾年前老縣長的小兒子,「文革」中跟隨別的紅衛兵抄過幾次家,聽說還扇過當年的教育局長一耳光。但他那樣,顯然是由於父親成了「走資派」,因而急於證明自己的「革命」性。此外再沒聽說有什麼更為嚴重的劣跡。三十幾年過去了,原諒了吧!談到趙衛東,他反而話少了,出言謹慎了。眾人以為趙衛東一定是打砸搶分子了,要求他只管如實講,別有任何顧慮。如實講了,大家的意見才好統一嘛!

  他說大家誤解了,趙衛東「文革」中並無打砸搶之惡劣行徑。他覺得不便說,乃因他與趙衛東當年有點兒情敵的關係,都是肖冬雲的暗戀者。都企圖俘虜她的芳心。他是怕評價之詞一個用得不當,有忌妒之嫌,授人以柄。

  他說他對趙衛東的總體印象其實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一個善於將自己層層包纏起來的人。沒有朋友。對任何事從不發表看法。「文革」中不知為什麼特別活躍了,但也僅僅表現在思想言論上罷了……

  之後眾人又經過了一番討論、辯論,最終達成一致意見——歡迎!大張旗鼓地開動本市宣傳機器,不過要在「科技強國」方面做綿繡文章——克隆羊算什麼呀?我們把三十幾年前的人都救活了,我們中國人已經站在生命科學的最前沿了呀!這是「改革開放」的偉大成果之一啊!

  於是有一位詩人當即成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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