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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胡雪玫一經改變了她的策略,一經與六個人同吃同住同行止了,局面就大為不同了。她是性格何等活躍之人!哪怕一個小時的沉默氣氛,對她也仿佛是一種極不人道的虐待。她一路心情好得沒比,唱歌,講笑話,自嘲,調侃別人。熟了以後,連「張阿姨」和「郝叔叔」也難以倖免不遭她的俏言諧語的侵犯。「張阿姨」是莊重婦女,自知不是對手,無聲微笑而已。「郝叔叔」卻分明地很喜歡被她調侃,雖也不是對手,竟不甘拜下風,而且唇槍舌劍之間,自得著屬￿自己那一份兒樂趣。往往一副雖敗猶勇,雖敗猶榮的樣子。但是胡雪玫從不調侃趙衛東。她倒不是懼他。她會懼他嗎?是不喜歡他,因而不屑於。她調侃起來最沒顧忌的是李建國和肖冬梅。他們倒也願意和她貧嘴,為的是從她那兒學到「新新話語」……

  即使在乘火車時,胡雪玫也是一個善於活躍周邊氣氛的人兒。她就像一種叫「藍精靈」的熱帶魚,只要有它存在著,同魚缸的別種魚,包括最喜歡獨處的魚,都會受之影響處於經常又活潑的遊動狀態。而這對魚的健康是有益的。因而「藍精靈」又被叫做「教練魚」。胡雪玫與「藍精靈」的區別有兩點——「藍精靈」通體閃爍神秘的藍色的鱗光,而她在衣著方面喜歡搶目的暖色;「藍精靈」當「教練」是本能的;而她與人們打成一片是有前提的。那前提是她自己情緒好,並且覺得面對的人們配。一路上她沒有情緒不好過。所以她每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與周圍形形色色的陌生的男人女人們談笑風生起來了。人自己情緒好,便會覺得別人可親。一路上她常被推選為乘客代表。連列車員、列車長和乘警,也都對她有深刻的印象。肖冬梅特愛聽她與周圍的人們海闊天空地聊。無論什麼話題她都能與人聊得起來。肖冬梅覺得聽她與人聊天簡直受益匪淺,甚至有茅塞頓開之感。總之她對她的「大姐」是越發的親愛和崇敬了。那種崇敬幾乎到了崇拜的地步。「大姐」也每與人大談國際國內的政治。談起國內政治來,每尖酸刻薄,出言驚人,妙語如珠。在別人們會意的笑聲中,肖冬梅卻左顧右盼,內心不安,替「大姐」擔慮重重。人們自然也會對他們七人組成的這一小團體發生興趣。胡雪玫則自稱是一位教育強國的實踐者,一位省級重點私立中學的校長。她說肖冬梅們都是她的得意學生,新近舉行的各科全國競賽中的獲獎者,她率學生們去領獎。她說「張阿姨」是教數學的老師,說「郝叔叔」是教物理的老師。這一被她說得比真話更真的謊言,在第一次說時,便獲得了一行人充分的默認。甚至還默認得心悅誠服。兩位帶隊者尤其認為是一個智慧的謊言。它的智慧性在於,要麼做實話實說的回答,而這必然引起一片驚異;要麼欺騙,而在所有他們的頭腦能想出來的謊言中,此謊言最完美、最符和一行人假擬關係的可信因素。所以從那以後,肖冬梅們不再稱兩位帶隊者「張阿姨」和「郝叔叔」了。而稱他們「張老師」和「郝老師」了。六人也一律稱胡雪玫「胡校長」了。此智慧的經典的謊言,在一次次對好奇心強的探問者說過之後,連他們自己也都有點信以為真了……自然的,趙衛東照例除外。因為他照例對此謊言持一種沒有態度的態度。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遵守共同的默契,倘有話對兩位帶隊者或胡雪玫說,亦以「老師」、「校長」相稱,不敢破壞假擬關係的完美性……

  在上海至杭州的列車上,在胡雪玫又對中國發表了幾番語不驚人死不休似的見解後,在胡雪玫去兩節車廂之間吸煙,肖冬梅跟了去的時候,她問她的「大姐」:「大姐,你對中國的現實很不滿嗎?」

  胡雪玫一怔,反問:「不滿?我幹嗎要對中國的現實不滿?這現實又不曾虧待過我,特別適合我這種人,我順應它還只怕來不及呢!」

  肖冬梅又吞吞吐吐地問:「那你,為什麼……」

  「為什麼抨擊它?」胡雪玫用舌尖從口中點出一串煙圈,自問自答:「政治不過就是一個話題嘛,像藝術、體育、股市、彩票、蘿蔔白菜艾滋病是話題一樣,誰都有權利說三道四的。而你要一味兒地歌頌什麼,顯得你是個肉麻的人。你要抨擊什麼,才會顯得你有思想,深刻。這一點幾乎是規律。因為沒有一種現實是沒有醜陋面和陰暗面的。而我希望給人以有思想的印象。」

  她說完,微笑地注視著肖冬梅,似乎在用目光問:我的回答還坦率吧?

  肖冬梅沉思半晌,又問:「大姐,那今天中國現實的醜陋面和陰暗面都是什麼呀?」

  胡雪玫表情嚴肅了,以「三娘教子」的口吻說:「不要太長的時間,半年之後你自己的眼睛就會有所發現。不過我這會兒就告訴你一句——發現了也不要大驚小怪,更不要失望。而要習以為常。再漂亮的美人兒,解剖了也難看。現實也是這麼回事兒。」

  夜晚,車廂裡熄了燈以後,胡雪玫以「乘客代表」的身份大聲宣佈:「有手機的朋友請將手機關了。更不要通話,以免影響別人安睡。」

  但是不久,這兒那兒就響起了手機聲。

  肖冬梅和她睡在對面下鋪。肖冬梅小聲說:「大姐,他們怎麼一點兒也不把你的話當成回事兒?」

  胡雪玫說:「在這節車廂裡,我算個什麼東西?別人幹嗎非把我的話當成回事兒?我是別人,也不當成回事兒。我才不在乎別人當不當成回事兒呢!」隔了一會兒,她又說:「我那麼宣佈一下,因為我是乘客代表,裝也要裝出點兒有責任感的樣子啊。我宣佈完了,我的責任就象徵性地盡到了,可以問心無愧地睡我的了。」

  然而兩人其實都無困意。

  聽著前後左右男男女女在用手機唧唧喳喳地通話,胡雪玫講解員似的,壓低聲音告訴肖冬梅:那個男人在托關係巴望升官;那個女人在教自己的女兒運用什麼計謀才能從一位大款那兒套出錢來;另一個男人剛與自己的妻子通過話,報了平安之後又在與情婦卿卿我我;而另一個女人在向一位局長「彙報工作」,「彙報」了幾句就不說與工作有關的事了,只不斷地嬌聲嗲氣地說:「討厭」、「討厭」,還一陣陣吃吃地笑個不停……

  肖冬梅小聲問:「大姐,這就是現實的醜陋面兒吧?」

  胡雪玫壓低聲音回答:「這算什麼醜陋面兒啊!一點兒也不醜陋。」

  「那……是陰暗面兒?」

  「也不是陰暗面兒。」

  「那……我……到底該怎麼認為呢?」

  胡雪玫伸過一隻手,在肖冬梅臉上撫摸了一下,帶著笑音說:「這都是正常的生活現象嘛。細想想,生活多有意思,多好玩啊!沒了這些人,沒了這些事,現實豈不是太沒勁兒了嗎?睡吧寶貝兒,你總不能希望自己在短短的日子裡什麼都明白了吧!」

  但是那一夜肖冬梅失眠了。

  因為其實並沒有什麼思想,只不過活得比較狡黠的胡雪玫一路上隨便說的許多話,在她聽來,都未免的太有思想太深刻了。深刻得她根本無法領悟。越是要領悟明白越是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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