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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你!你怎麼知道是這樣?!」

  「你又怎麼知道不是這樣?!三十幾年了,什麼事兒沒在變?」

  「天啊!天啊!……」

  於是他告訴她,她根本想錯了,三十幾年間,中國確有許多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唯獨一名初中女生懷孕生孩子這種事兒,仍和三十幾年前一樣,起碼是人人都認為最好不發生的事兒。對於當事人雙方,尤其女方,也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兒。對這種事兒的看法,不但今天的中國人的態度和三十幾年前差不了太多,世界的態度在這一點上也根本沒什麼改變!

  「真的?」

  「難道我是在騙你不成?」

  「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這……這,這……」

  「你這這這個什麼勁兒!」

  「這一點還用得著我告訴你,你才會知道?!」

  「你又根據什麼認為,不用你告訴,我也應該一定會知道?」

  李建國竟被問得一下子啞口無言了。

  「你明明知道,而我一點兒不知道!你有責任事先告訴我,可你事先什麼都不對我說!你卑鄙!你無恥!你利用我的無知!」

  「這這這……我只在城市裡呆了一個夜晚,而且是在拘留所度過的!你在城市裡整整比我多呆了一個夜晚又一個半白天,而且你還認了一位『大姐』,我當然以為你對今天的中國比我瞭解得更詳細些……」

  「你狡辯!」

  肖冬梅怕了,急了,後悔了,哭了。

  她對她的遊戲「對家」又是咬又是掐,怎麼著也不解恨了……

  而他猛一翻身,一隻手捂住她的嘴,不使她哭出聲;另一隻手不停地愛撫她,還得不厭其煩地說著哄她的話,愛她的話,「心肝兒寶貝兒」之類的話,「我有罪,我該死」之類的話——只為使她重新平靜下來。

  卻談何容易!

  那時那刻,三十幾年前的青澀的只圖一番快活而不計嚴重後果的小破初中男生,終於領教了什麼叫「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一句美國話——是他從網上看到並且記在心裡的。

  雖然他「吃」的只不過是四頓「夜宵」……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肖冬梅去向「老院長」請假。她可憐兮兮地央求允許她再到城市裡去玩玩,否則她覺得自己會憋悶出病來的。她說她在電話裡通知了她的「大姐」來接她,而「大姐」的車已開在院門前了……

  「老院長」問她眼睛為什麼那般紅腫,是害眼病了還是哭了一夜?她坦率地承認她哭了一夜。「老院長」驚訝地「噢」了一聲,追問她為什麼?受了什麼委屈?誰欺負她了?儘管他清楚,在他的權威所「統治」的這一處地盤內,絕對不會有人欺負她,但還是態度相當認真地那麼追問。仿佛只要她說出一個名字,他立刻就會替她大興討伐之師似的。實際上他更清楚,他的同事們包括他自己,對她都是何等的關愛。喜歡她就像喜歡一隻品種稀有的小貓小狗,或一隻小鳥一株花草,怎麼會有誰惹她哭一夜呢?果真如此,那豈不是就該算一樁事件了嗎?她偽裝出一副特別誠實的模樣,說既不是害眼病,也不是有誰欺負了自己,而是憋悶得哭了一夜。說著,眼淚汪汪地又要哭起來。

  「別哭別哭,孩子千萬別哭,我就看不得小姑娘哭!那你征得你姐的同意了嗎?」「老院長」就像跟自己的孫女或外孫女說話似的,語調慈祥。

  她說當然了。否則,姐會一放下電話就開車趕來嗎?

  「老院長」又說:「我指的是你的親姐呀!你向我請假到城市裡去,總得告訴你姐吧?」

  她說她沒告訴。也不想告訴。倘告訴了,姐一定是阻止的。

  「老院長」走到窗前去,朝院門那兒一望,果見一輛白色的轎車已停在那兒。

  「這……你背著你姐,我若批了你假,不太合適啊!」

  「老院長」搓著雙手為難起來。

  「那我不管!反正你就是得批准我離開幾天!」

  她說得非常任性,並且又眼淚汪汪的了。

  喬博士就在那時走進了「老院長」的辦公室,見一老一少正鬧彆扭似的情形,笑問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不快?聽「老院長」將自己的為難表述了一番,喬博士替她擔起保來,說太能理解她的要求了,說讓她到城市裡去玩玩吧!說肖冬雲那兒,他可以替她去告訴的。如果當姐姐的埋怨什麼,他攬過責任就是了……

  「謝謝博士!」話音未落,她已像只松鼠躥出籠子似的,轉眼不見了。

  「老院長」對喬博士嗔怪地說:「你呀,做好人的機會都讓你搶去了!總算輪到我一次,你又橫插一杠子。好人又是你了!」

  喬博士笑道:「誰叫你賣關子呢!記住這次教訓吧。現在是什麼時代呀?一切機會都是轉瞬即逝的,要抓住得及時。做好人的機會也如此。否則,被別人搶去了,那就只能自認倒黴囉!」

  ……

  肖冬梅一坐入車裡,「大姐」便傾斜過身子將她摟抱住了,感情熱辣辣地連說:「寶貝兒寶貝兒,大姐想死你了!沒有你的日子,誰都難使我開心起來呀!」

  同時,她臉上被一陣同樣熱辣辣的親吻所「攻擊」。

  「大姐」那會兒視她如完璧歸趙,只顧親愛她了,竟沒看出她眼睛不對勁兒。而她,亦如整托了一個月甚或一年那麼久的孩子,終於盼到了媽媽來接自己回家,內心裡一陣陣地波湧著母子親情般的溫柔和溫暖。

  在2001年,在仍是少女的三十幾年前的初一女生,已過了「走紅」期,內心備感失落,亦備感世態炎涼的女模特之間那一種相互親愛,具有著顯然而又飽滿的相互慰藉的成分。在紅衛兵肖冬梅這方面,「大姐」似乎便是2001年,便是新世紀和新紀元,便是新中國的新城市,便是「現代」感和現代生活本身。便是以上一切最人性化了的綜合實體。依偎之則等於依偎向自己隨即開始的新人生。在「大姐」胡雪玫那方面,需要她更意味著對一種確信十分可靠的真誠的需要。它將不至於被利用,尤其不至於被背叛。最主要的一點是,它不但十分可靠,而且它的性質是由她來決定的。倘自己希望它在對方那兒永遠是以低姿態,亦即永遠深懷感激的姿態來體現的,那麼她絲毫也不懷疑,它必永遠是那樣的,不會變化,更不會變質。是的,在現實中「現代」得累了,也「前衛」得索然了的胡雪玫,別提多麼需要這一種東西了。她的生活內容有此需要。她的內心也有此需要……

  她帶著她的「寶貝兒」回到家裡,才發現「寶貝兒」的眼睛紅腫著。

  「呀,寶貝兒,你眼睛怎麼了?哭過?在那鬼地方誰欺負你了?別怕,只管說!什麼事兒都有我給你做主哪!」

  胡雪玫雙手叉腰看著肖冬梅,那話說得像一位以除暴安良為己任的女俠。

  肖冬梅哇地可就放聲哭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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