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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對於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肖冬梅,回到三十幾年後的中國這個「家」,接受它比別人們料想的要容易得多。她覺得這個「家」提供給她的「新玩具」太多了!雖然她只不過剛進入這個「家」的「門廳」。在她眼裡,一切三十幾年前沒接觸過的好奇事物,無不具有新的玩具性。包括那本從前沒看過的販賣色情內容的書。包括那一盤外國的三級垃圾片影碟。包括她和她從前的「戰友」李建國之間發生了的性關係,也只不過是「玩兒」。

  她這麼認為,並不意味著她是一個壞女孩兒。當然的她從前是一個好女孩兒。現在也根本沒有變壞。她和李建國之間發生了的不該發生的事,恰恰證明她的單純。好比一個從無性的星球來的外星女孩兒,幾次見到地球人做愛,覺得是奧妙無窮的兩人遊戲,便也效仿著與「對家」玩兒。她所曾處過的三十幾年前的中國時代,使她在性常識方面空白得接近著是一個從無性的星球來的外星女孩兒。她對性的全部理解是「可恥」兩個字。她認為男人和女人之所以結婚僅僅是由於相愛。而相愛是一件和性無關的事。她認為生孩子是因為男人和女人,包括丈夫和妻子做了那件「可恥」的事,因而引出女人一方痛苦的結果。她認為一個懷孕了的女人所以還有臉走在街上出現在人前,不過是表示公開懺悔的行為。她認為一戶人家有了孩子所以還慶賀一番,那是別人們通過道喜的方式對那家的丈夫和孩子表示公開的寬恕。她認為好丈夫是斷不會和自己的妻子幹那種「可恥」的勾當的。她認為好妻子是斷不會自己生出一個孩子的。她認為好人家的孩子都是從醫院裡抱回來的。她和姐姐當然也是爸爸媽媽從醫院裡抱回來的。而醫院裡的孩子都是天使送到人間的。這一套關於人類的性愛的知識,是一位在她家裡做過保姆的信仰上帝的女人講給她聽的。那時她才六七歲,有天忽然向保姆提出了自己怎樣來到人家的問題。那女人在她的刨根問底之下,將以上「知識」講故事似的講給她聽。一直到上了中學她始終對自己頭腦中接受了的「知識」深信不疑。有一次她曾發現了父母在一起親密的情形,還僅僅是親密的情形,非是做愛的情形,她便仿佛在自己家裡窺見了醜事,單獨跑到無人處哭了一鼻子。這件「醜事」她連姐姐也沒告訴過,怕姐姐比她還感到蒙羞。以後一個多月裡,她對爸爸媽媽一反常態特別冷漠,使爸爸媽媽難猜她是怎麼了。即使在「文革」中,即使日日夜夜有那麼多激烈的政治事件衝擊著她的視聽,也有那麼多似乎比真理更是真理的「革命」信條被塞入她的頭腦,她頭腦中那一套關於愛和性的「知識」,卻不但絲毫也沒遭擯除,原封不動地佔有著意識空間,而且還悄悄地鞏固了。這乃因為,在「文革」,所謂男女關係亦即性的關係,即使在普遍又普通的中國人中,也構成著重大又肮髒的事件,仿佛間接地證明了她原有的意識的絕對正確……

  其後果是,當她今天感到自己受騙了時,她開始產生一種差不多是玩世不恭的心理,以及一種企圖對誰進行報復的心理。她既要自己否定自己頭腦中那一套關於愛和性的愚昧,那麼最直截了當的方式當然是自己來體驗。正應了那一句話,「想知道李子的味道,最好親口嘗一嘗」。

  當李建國以為自己的計謀得逞時,其實她也是那麼以為的。

  當李建國感到那「李子」的「味道」好極了,她也是那麼感到的。

  所不同的是,當李建國在心裡對自己說「顧不了那麼多了,今天老子豁出去了」這句話時,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的是:「我不這樣,我怎麼能知道這樣是何等的快活!」

  她甚至發自內心地感激那一本書,感激那一盤影碟。

  這三十幾年前的,單純如一頁白紙的初一女生,是將影碟和影碟單放機兩種最日常的當代事物,視為人類科技最新最高級的成果來迫不及待地享受著了。也難怪,她雖在「大姐」家學會了熟練地開機和關機,但卻還沒有放過一盤影碟看。實際上連那兩天裡她也是不自由的。幾乎每時每刻都有「大姐」在身旁。「大姐」沒給過她放一盤影碟自己看的時間。她也是將與她當年的男紅衛兵戰友飽嘗禁果,當成是三十幾年後的中國人像呼吸的權利一樣人人擁有的最大權利和最高自由來迫不及待地享受著了。總之她在以上兩方面都是那麼的迫不及待。她認為唯其如此,才能儘快地脫胎換骨,只爭朝夕地分分鐘都不浪費地變成當代中國人之一員……

  而且,自從她復活以後,竟漸漸地滋生了一種自縱自寵的心理。如同一個走失了三十幾年終於又回到家裡而且一歲也沒增長的孩子。她認為她之所以走失了不是她的過錯,甚至也不是一場雪崩造成的,完完全全是因為母親對她照看得不周,完完全全是母親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而她所心懷責怪的母親,當然並非是那個由於她的失憶徹底忘記了的生她養她的母親,是時代。是的,她確實認為是時代將她丟失了。那麼她現在「回家」了。那麼她還不應該受到嬌寵嗎?她也感受到了「老院長」等今天的人們,對她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呵護幾近於嬌寵。但僅僅這樣還不夠。還不足以消弭她心底的委屈和人生的損失感。所以她還要自己寵自己。

  而一切不但被寵且自寵著的人,都是會任性地自我放縱的。

  她也是在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地自我放縱一番的心理支配之下,以一種快哉也乎的玩兒似的狀態飽嘗禁果的……

  黎明時分她才潛回自己的房間。

  成年人每用「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這句話告誡自己。但是對於飽嘗禁果這種事兒,對於她這樣的花季少女,一經飽嘗過之後,「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這句話是很難起到自我告誡的作用的。那無異於自己對自己說的廢話。

  第二天夜裡她又溜往李建國的房間去了。

  第三天夜裡她自然也充分利用了。

  第四天夜裡,當他們玩過他們的遊戲之後,通體汗淋淋的他摟抱著通體汗淋淋的她,憂不勝憂地說:「我想,我們應該適可而止了。」

  她不高興地問:「你厭煩我了?你敢!」

  他說:「不是的呀!我怎麼會厭煩你呢?但我們這樣子次數多了,你會懷孕的呀!也許現在中止都晚了,你已經懷孕了!」

  她繼續問:「那又怎樣?!」

  「那……那你就會生孩子的呀!」

  「那又怎樣?我正打算做個小母親呢!」

  「你……」

  李建國用一隻胳膊撐起上身,目光有些愕駭地俯視著她,像瞧著一個可愛且可怕的小妖精。

  他說:「什麼叫那又怎樣?!」

  她說:「今天這不是像吃飯喝水一樣的事兒了嗎?」

  他說:「當然,當然,從前也是的。可……可你別忘了你的年齡呀!在今天,你也還是初中女生的年齡啊!」

  「那又怎樣?」她問得天真無邪。

  「天啊,又來了!不許再說那又怎樣!」李建國幾乎要怒吼了。

  「你生的什麼氣呀?今天像我這樣年齡的女孩子,不是都可以隨便地像我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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