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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那一時刻,連她自己也覺得,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幾年前,又是紅衛兵了。並且,似乎體驗到了理直氣壯地抄別人的家的那份兒快感。「文革」中她的家被抄過,她卻從沒參與抄過別人的家。也不太能理解為什麼某些紅衛兵一聽說有抄家行動了就興高采烈,摩拳擦掌。現在,她忽然能理解了……

  她將畫刊放在下邊,影碟放在上面,抱起來往外走時,見李建國以一種受了冤屈的孩子似的目光望著她,歉意地一笑,坦白地說:「其實我並不願意充當這種角色,尤其是對和我同命運的人。」

  李建國無所謂地說:「我怎麼覺得你挺願意的呢?」

  她並不反唇相譏,一聲不吭地走到了門口。

  李建國在她背後又說:「審查官大人,如果你在審查的過程中,自己被垃圾污染了呢?」

  她平靜地回答:「老院長既然授權于我,那麼證明他對我的免疫力有充分的信賴。」

  說完,騰出一隻手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來到趙衛東房間裡時,萬萬不料妹妹也在。肖冬梅已在李建國房間裡對電腦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自己房間裡還沒有,所以也不管趙衛東歡迎不歡迎,而且克服了自己對他的成見,只圖能過過癮。趙衛東拿她沒辦法,違心地讓位給她去擺弄。

  她一邊向趙衛東請教,一邊將李建國創作劇本的事講給他聽。

  趙衛東不聽則罷,一聽之下,怒火中燒。他想,李建國李建國,你成心和我作對是怎麼著?我趙衛東正打算將我們寶貴的經歷寫成本暢銷書,卻被你搶先在網上給糟踏了!那也就算了。誰叫我當初把你也從家鄉帶出來了呢?可我這兒剛打算寫電影劇本,你竟又搶先了!難道你是成心惹我恨你嗎?尤其是,肖冬梅講給他聽的開頭,一些情節和一些細節,使他不得不暗自承認,都挺精彩的,比自己頭腦裡的構思更接近著電影。聽肖冬梅講時,他眼前會浮現一幅幅運動著的畫面。倘那畫面中高擎旗幟,滿懷英雄主義豪情的主角是自己(他認為當然應該是自己!他認為若非自己就等於篡改了歷史!三十幾年前的事還不算歷史嗎?),那麼他的妒恨也許小些。可竟不是自己。聽肖冬梅的講述,倒像是李建國!而且取了個組合式的名字李東方!這他媽的算是個什麼名字!難道僅僅一個「東」字,就足以意味著對他在四人中的不可取代的歷史作用的含糊承認了嗎?但,李建國這小子的頭腦裡,怎麼會憑空就誕生出了比自己高明的創作才能了呢?三十幾年前他在學校裡算個什麼玩意兒啊?從沒見他顯示過創作才能呀!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啊!趙衛東內心裡漸聚成團的妒恨,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怨天咒地!

  肖冬梅背對著他,注意力全在電腦屏幕上了,哪裡發現他已氣得臉色紫青。

  她一邊練習著拼音打字一邊問:「哎你覺得他的電影感覺怎麼樣?」

  趙衛東冷冷地回答:「不怎麼樣!」

  肖冬梅終於回頭看他了:「不怎麼樣?我認為挺好的。我相信他一定能寫成,也一定能被拍成。你臉色怎麼……你沒事兒吧?」

  趙衛東竭力克制著妒恨,不使呈現在臉上。他以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說:「我的臉色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轉告他——他根本不具備創作的才能。他那是玩鬧。茶餘飯後瞎編了自得其樂是無妨的,要是竟有什麼癡心妄想,那就可笑極了。他連電影劇本最基本的常識還不懂呢……」

  「那麼你是懂的囉?」

  肖冬梅的話語不無譏意。

  「我嘛,懂的也不多。但是我若寫,那是肯定比他寫得好的。我再說一遍,你應該勸勸他,別動不動就心血來潮,把我們共同擁有的一段寶貴經歷,變著花樣全糟踏了。那一段寶貴的經歷,對於今天一無所有的我們,也是一種寶貴的財富啊!」

  趙衛東無意中說出的最後一句話,道出了他心內的私密之念。他畢竟是一名老高二學生,連李建國都考慮到了的切身問題,他當然也是考慮到了的。他認為那「寶貴的財富」,其所有權應該百分之百地屬￿他一個人。儘管在說到時照例用「我們」一詞。他覺得即使百分之百地屬￿他一個人,也是難以保障他以後的人生的。他感到那筆自己正策劃著如何更有效益地支配的財富,無疑是被李建國這一名當年的紅衛兵戰友肆意地掠奪了!

  肖冬梅雖然已對趙衛東有成見了,但是畢竟還沒把他看得太透。她只不過覺得對李建國寫電影劇本這件事,他又自高自大罷了。

  她不以為然地問:「那麼只有由你來寫才不算糟踏了?」

  趙衛東聽出她話中有話,張張嘴,一時不知說句什麼話好。

  而正在這時,肖冬雲敲他房間的門了。

  趙衛東小聲叮囑肖冬梅:「如果是李建國,不許當著我的面,把我對他劇本的評價說給他聽!」

  他開了門,見是肖冬雲,愣住了。

  肖冬梅也沒料到是姐姐來了。她倏地從電腦前站起,沖姐姐揮舞著手臂大聲嚷嚷:「噢,天啊天啊,真叫人受不了啦!我到哪兒你跟到哪兒,姐你究竟還給不給我點兒自由了!」

  當姐姐的厲聲道:「住口!我來和你無關!」

  肖冬梅拔腿而去。

  趙衛東瞪著肖冬雲說:「我好像並沒請你來。」

  肖冬雲不失尊嚴地板著臉說:「我來是執行公務。『老院長』授權我,要對給我們看的影碟進行一番審查。」

  「什……麼?!」

  趙衛東脖子上的一條筋凸起來了。

  肖冬雲不動聲色地將她的話重複了一遍。

  趙衛東被肖冬雲那種女警般的表情,那種公事公辦似的口吻,尤其被「審查」二字所刺激,便仿佛遭到了當面的羞辱一樣。對李建國的妒恨已成胸中塊壘,再加上肖冬雲施加的激惱,使他感到忍無可忍了。感到所有的人既不但沆瀣一氣地與他作對,而且還分明的是在輪番對他進行挑釁了。

  他的嘴猛地張大了,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肖冬雲替他說道:「你想對我說滾是不是?」

  趙衛東恨恨地回答:「是的。」

  肖冬雲仍一臉嚴肅地說:「我收了你這裡的影碟就走。『老院長』是為我們好,你何必氣成那樣?」說完,也像在李建國房間裡的做法,這兒那兒,一一發現並歸攏影碟。

  趙衛東看著看著,一下子抱起了電腦……

  肖冬雲及時地瞪著他說:「那可是這兒的公物,很貴的東西,想想你摔壞了哪兒來的錢賠?」

  趙衛東的頭腦中,幾天來也在盤桓著一個錢字。甚至可以說,他正為錢字愁得夜不能眠。一名高二學生,在今天的中國能找到什麼體面的工作?繼續讀書,考大學,四年讀下來也是需要一大筆學費的呀!他是越考慮得多心裡越惶惶然。在三十幾年後傳媒發達的這一個時代,只要一台電視機,只要三天的時間,就足以使他對中國瞭解不少方面。而這種瞭解對他形成的巨大的壓迫,使他當年的自負徹底被粉碎了。使他心生出活著比死還不情願的恐懼……
  他放下電腦,雙手抱頭蹲下去了。

  肖冬雲收齊了影碟,帶著幾冊雜誌和畫刊往外走時,不無憐憫地說:「你怎麼變得如此神經質了?我只不過來做『老院長』交代我做的事,就值得你這樣?」

  「滾!」他終於將剛才沒說出口的字低吼了出來……

  如果「老院長」將交代肖冬雲做的事鄭重地交代給他,那麼這一天他也許會以一種較為良好的心情度過。可「老院長」偏偏授權于肖冬雲了。而這在他,竟也構成了極為嚴重的傷害。

  肖冬雲走後,他由於妒恨和感到被傷害,痛苦得胃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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