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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肖冬雲的手也不知何時從臉上放下了,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喬博士,如同一個在法庭上聆聽法官對自己進行宣判的人。

  「紅衛兵先生、女士們,你們的情況尤為不同,尤為特殊,也尤為嚴峻,尤為令我們憂慮不安。對於你們,岷山這個天然大冰庫,不是無菌地帶。你們不是按照科學的步驟和科學的條件被進行了三十餘年無菌冷凍的人。事實是,在你們長眠的三十餘年中,有多種寒冷地域的細菌侵略了你們的身體。我們對你們的醫學檢查和抽血化驗表明,某幾種細菌已經在你們的臟器裡安營紮寨,已經進入了你們的血液,並且存在得異常旺盛和生動。遺憾的是,我們這些科學家目前對它們還所知甚少,有的甚至一無所知。我承認『神秘』,只不過意味著我承認這樣一個事實。紅衛兵先生們、女士們,你們好比是冷凍了三十餘年的果子。這樣的果子一旦處在常溫下,幾小時前還色澤鮮豔,幾小時後可能就會變軟、流水、迅速開始腐爛。冷凍保鮮是有時限的。科學只能使其時限長久一些。但絕不能使其時限成為無限……」

  「您的意思是說,我們的命運隨時都會像……冷凍了三十餘年的果子?」

  肖冬雲顫聲低問。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正因為你們非是冷凍了三十餘年的果子,你們的生命得以復活的同時,你們的自身免疫力也幸運地開始了作用。但僅靠這一點,你們的生命是戰勝不了那些無名細菌的。要戰勝它們,你們需要我們的幫助,而我們也在竭盡全力地研製幫助你們戰勝它們的藥物……」

  「你們研製成功了嗎?」——還是肖冬雲在問。

  喬博士又一次與「老院長」對視,「老院長」表情嗔怪地直勁搖頭,然而喬博士轉臉望著肖冬雲,誠實地回答:「沒有。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但我們的信心還在。」

  「你們有幾分信心?」

  「我們起碼有成功和失敗半對半的信心。」

  「才半對半的信心……還……是起碼的?」

  肖冬雲的聲音小得幾乎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

  在相望著對話的過程中,喬博士的語調雖然並沒什麼改變,目光卻是漸漸的溫柔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同情使然。這位七十年代才誕生的博士生導師,這位年輕得令人嫉妒的人類生命科學家,這位中國改革開放新時期的直接受益者和幸運兒,對「紅衛兵」的全部瞭解,無非是從書、報刊和過來人們的口中間接形成的。在他那間接的認識中,紅衛兵們不但個頂個是兇惡冷酷的,而且其兇惡冷酷是從臉上就看得出來的。于他而言,紅衛兵又是一概的皆有臉譜的。一種與面皮長在了一起的臉譜。一種京劇臉譜中從沒有過的,然而在特殊年代千千萬萬的中國人,尤其千千萬萬的紅衛兵視為第二生命的。他想那是比清朝人的辮子對人還重要的。他想那臉譜要是果真以油彩而顯示標識意義的話,那麼它應該是紅色的。而且是從鼻樑正中向兩邊的面頰塗開去的。就像京劇小丑的臉譜一樣。在一次各屆精英薈萃的聯誼會上,他曾挺認真地問一位老京劇演員可曾有過紅色的,從鼻樑正中向兩邊的面頰塗開去的臉譜。人家當然回答他沒有。當然也同樣認真並奇怪地反問他為什麼會想像出那麼一種臉譜?他當時笑而未答。可眼前這一位叫肖冬雲的初二的女紅衛兵,卻是一位看去性情多麼文靜溫良多麼有教養的姑娘啊。她是那類氣質鮮明的姑娘。對方只要看她一眼就立刻能感覺到她身上所具有的那種特殊的氣質。就像不管是誰只消看一眼文竹,就立刻會聯想到不爭無妒的謙謙君子一樣。而她的氣質,依他看來,是可以用「樸素」、「乾淨」、「心地純正」一類大白話來形容的。他甚至認為她的模樣使人看上去缺心眼兒似的。博士和後來的中國男人們在有一點上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既認為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姑娘們既風姿可人了,又心眼兒太密太多了。所以他對看去缺心眼兒似的姑娘,會生出一種沒什麼道理的好感。他覺得紅衛兵肖冬雲如同歌曲MTV裡的「小芳」。這麼好的一位姑娘,怎麼竟也會是紅衛兵呢?他不僅同情她,進而有些憐香惜玉起來了。畢竟,在面前的三名紅衛兵中,她是最沒有「唯我獨革」的討厭氣概的。倘她明朝性命不保,那麼他一定會難過得流淚的……

  他從窗口那兒走到沙發前,面對著肖冬雲站住,彎下腰,雙手輕輕按在她肩上,自己的臉湊近她的臉,自己的眼睛凝視著她的眼睛,以希望獲得信任的口吻說:「姑娘,你應該知道……」

  他原本想說的話是——「你應該知道,你的信任和配合,對我們意味著多麼重要的成功因素啊!」

  而肖冬雲也正凝視著他,屏住呼吸聽他說的話。如果自己要依賴于對方的努力成功才能活下去,那麼在對方以異常鄭重的態度和自己談這個嚴峻問題時,誰又能不屏住著呼吸來聽呢?

  趙衛東又霍地站了起來。他猛地將喬博士的一隻手從肖冬雲肩上打落,接著當胸推了喬博士一掌,橫眉豎目地喝吼:「你幹什麼?我看你居心不良!姑娘是你叫的嗎?你怎麼敢對她如此放肆?!」

  喬博士被推得連退數步才站穩。然而他倒也沒感到尷尬。他看也不看趙衛東,仿佛什麼令人不快之事也沒發生,只望著肖冬雲由衷地說:「如果你也覺得我剛才冒犯了你,那麼我願意現在就向你道歉,請求你的原諒……」

  在他,稱趙衛東和李建國「紅衛兵先生」,本是念存諷機,語含誚鋒的。這也本是雙方心照不宣的事。將肖冬雲捎帶著也稱為「紅衛兵女士」,卻很違背他的本願,乃不得已的姑且之事。他其實是想通過「姑娘」這一種叫法,將自己對三名紅衛兵人道主義以外的態度劃開一道線,並且希望她能明白,在他眼裡,她和趙衛東和李建國是不同的。

  肖冬雲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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