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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喂,先生,對不起,您不認識我……您認識一位三十多歲的身材高挑的女士嗎?對不起,我也說不上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就是本市從前文藝圈兒裡那位大姐大呀……」

  「喂,小姐,對不起,您不認識我……」

  幸而他不厭其煩,遭到對方懷疑性的訓斥也不在乎,終於聯繫上了一位古道熱腸的男人……

  半小時後那男人乘出租車趕到,兩個男人一見面竟認識,是畢業了就沒見過面的大學同學。後趕來的男人在晚報當文藝部的記者。他坦言他是「姐」的好友……

  當經理的男人心領神會地笑道:「不管你是不是她好友,反正咱倆認識,我就百分之百地放心了。否則,來一個陌生男人,我還真不知究竟該不該把這車的鑰匙交給他。我決定明天上午代表公司與她們談合作問題,到時候她姐兒倆出了問題我可向公安局檢舉你!」

  當記者的男人伸手接過車鑰匙時,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手錶,那會兒已是夜裡兩點多了。

  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和她只是朋友而已。她看重的是我的為人。我們關係很純潔的。」說完,打開駕駛室那一邊的車門,小心翼翼地將過氣的「大姐大」橫抱了出來,宛如橫抱出一隻古董花瓶。當經理的男人,已將另一邊的車門替他打開了。他繞過車頭,重新將胡雪玫放入車裡。好在她苗條,醉睡如泥,臂腿軟垂著,怎麼擺佈怎麼是,抱出放入的就格外順利。當記者的男人心特細,見車內有墊,又將一個墊兒塞在她頸後,使她的頭往後靠得舒服些。

  當經理的男人也一本正經地說:「我看出來了,你對她是真不錯。我也得心疼這個小的,也許這個小的以後就是敝公司那一片天空上的星了!」於是將另一個墊兒替肖冬梅墊在頭下了。

  「哎,你結婚沒有?」

  「光棍一條。」

  「說清楚,是二茬光棍,還是原始光棍?」

  「當然是原始的。想做媒?」

  「你這位大記者,還用我做媒?」

  「我這個圈子裡的女性,有幾個真瞧得起我們記者的。她們只不過經常得利用我們罷了。」

  「她也沒結婚吧?既然你們是朋友,她又看重你的為人,何不把她套牢?」

  當記者的男人苦笑道:「我倒想,可她哪兒容我得逞啊!」

  兩個各有動機的惜花憐玉的男人,又聊了幾句男人們之間那種不鹹不淡的話,說分手就分手了……

  肖冬梅是被「姐」的叫聲驚醒過來的。

  她醒前正做著夢。先夢到自己是模特,在絢幻的燈光中,身上不斷地變換著霓裳彩衣般的時裝,邁著優雅如仙女般的步子,在T形臺上走來走去。而T形台上陣陣地飄著濃霧似的瑞氣,使她看去像是駕雲的人兒。而她自己仿佛分成了兩個人。一個走在T形臺上,一個坐在觀賞座間。而且,觀賞著的自己,竟對表演著的自己心生出無比強烈的嫉妒……後來T型台又成歌唱台了。自己又不是模特而是歌星了。為自己伴奏的,正是那些長髮的或禿頭的小夥子……怎麼他們都戴著紅衛兵袖標呢?咦,自己怎麼也戴著紅衛兵袖標了呢?而且,自己穿的是無袖的演出裙。紅衛兵袖標戴在裸臂上多難看呀!她一邊唱著「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一邊想用另一隻手將裸臂上的紅衛兵袖標扯下來。然而無論怎麼扯都扯不下來。奇怪呀奇怪呀,紅衛兵袖標是用什麼別在裸臂上的呢?也沒發現有別針呀!難道是用線縫在裸臂上的嗎?看不出針腳呀!難道是用膠粘在裸臂上的嗎?可袖標和手臂之間竟能伸過另一隻手!手一攥,袖標就皺在手裡了。手一松,「紅衛兵」三個字又呈現著了。扯時一點兒不疼,但卻鮮血流淌。袖標和自己的裸臂,仿佛組成著一種魔環和魔棍之間的關係。別人要想將它們分開簡直是癡心妄想,魔術師卻能眨眼間就輕而易舉地將它們分開,而自己卻不是嫺熟地掌握那奧秘的魔術師……聽自己唱歌的人真多真多啊!人山人海!千千萬萬條手臂不停地揮舞著。咦,咦,怎麼人們的手臂上也都戴著紅衛兵袖標呢?「姐」不是始終不相信自己是什麼紅衛兵嗎?「姐」不是說「文革」早成歷史了嗎?「姐」不是說今年已經是2001年了嗎?難道又一場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嗎?!那不是「姐」嗎?「姐」怎麼也成了剪短髮穿一套綠衣褲的紅衛兵了?她身旁那不是自己的親姐姐肖冬雲嗎?親姐姐身旁那不是自己的兩名紅衛兵戰友趙衛東和李建國嗎?「姐」和親姐與他們都在喊什麼呢?他們似乎在喊「萬歲!萬歲!」——怎麼聽起來像是在喊「反對!反對!」呢?!千千萬萬的人也在一邊揮舞著手臂一邊喊,聲浪此起彼伏,忽遠忽近,忽強忽弱。這一陣聽來像是「萬歲!萬歲!」那一陣聽來像是「反對!反對!」……

  忽然許多人向臺上沖來。最先躍上臺的是「姐」、姐和兩名紅衛兵戰友——呀!呀!他們手中明晃晃的都拿的是什麼呀?那不是一把一把的剪刀嗎?拿在他們另一隻手中的瓶子裡裝的又是什麼呢?是洋酒嗎?他們喝醉了嗎?紅衛兵是可以耍酒瘋的麼?……天啊天啊,他們怎麼剪起為她伴奏的長髮青年們的長髮來了?她正欲阻止,長髮青年們的長髮已紛紛落地,好像並不全是被他們剪下來的,也有被他們生生扯下來的……他們手中的瓶子裡裝的原來是墨汁呀!他們對著酒瓶飲酒似的含一口墨汁,向她的伴奏者們噴一次——於是她的伴奏者們的臉全都黑了。比她從畫報上從新聞電影中見過的一切黑人的臉更黑……接著自己的親姐姐和自己的兩名紅衛兵戰友,以及隨後躍上臺的一些人們,團團圍住了自己那位曾是「大姐大」的「姐」——姐們圍著她大跳忠字舞。「姐」害怕極了,驚恐地瞪大雙眼,咧嘴無聲地哭。她想沖過去護「姐」,但自己仿佛被定身法定住了,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姐」被許多手高高地舉起來了,那些手似乎要將「姐」拋下臺去……「姐」終於尖叫了一聲:「小妹救我!」

  那一聲叫驚神泣鬼……

  她就在那一時刻夢醒了——睜開雙眼,四周打量了一遍又打量一遍,才算漸漸憶起自己人在何處。口乾舌燥,頭疼欲裂。掙扎起癱軟的身子,慢慢走到純淨水器那兒接了杯冷水一飲而盡,方覺清醒。坐在沙發上呆呆回憶,繼而回憶起了一夜的荒唐一夜的自我放縱,但那是些不大能連綴得起來的片片斷斷的回憶。至於怎麼回到「姐」家的,則一片空白了……

  她聽到「姐」的臥室裡傳出「姐」的聲音,像是夢中的呻吟。知「姐」也回到家裡了,遂安其心。自作自受!誰叫你喝那麼多酒,這會兒不難受才怪了呢!還用酒灌我,使我也忘乎所以起來,活該受點兒懲罰!……她笑了。「姐」夢中的呻吟使她解恨。但「刷夜」的快活和放縱的快感又使她回味無窮。那是她出生以來最放縱的一個夜晚。最?……此前她根本就沒稍微地放縱過自己啊!中學也罷,小學也罷,學齡前也罷,她可一直都是循規蹈矩,言行謹束的好女孩兒好女生呀!「文革」開始以後她也並未張狂啊!越細細地回憶,越覺昨夜的自我放縱太有墮落的意味兒。但是……但是墮落的感覺多麼來勁兒多麼的好哇!……她想,如果人的身體,尤其青春勃發的人的身體,有時需要劇烈的體育運動來證明它的能量無限的話,那麼「墮落」一番或者也是其所需要的刺激性的「運動」吧?

  她這麼想時,深覺自己昨夜確實是「墮落」過一番了。既為自己的「墮落」感到可恥,更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恥。甚而,認為自己的頭腦之中竟產生那麼一種可恥的想法,簡直是意識的醜惡了。

  但理念的風車一經轉動,所形成的思想的風就不會自行停止了。她越是命令自己懸崖勒馬別再想下去,越是感到繼續想下去的可怕,越是無法勒住她的思想的韁繩……

  文化大革命是不是一場紅衛兵們的精神所需要的刺激性的「運動」呢?否則為什麼整整一代的青年陷入了空前的亢奮?將社會這輛車子的全部車輪瘋狂卸下,當成自己喜歡玩的滾環一樣,是不是也能證明紅衛兵們紅小兵們的精神能量無限?是否更意味著是一件刺激的事,而實際上與「三忠於四無限」並沒什麼內在的關係,革命口號只不過是瘋狂的藉口罷了呢?……

  她不但因自己的思想感到可恥和可怕,而且也感到萬分的罪過了。

  多麼反動的思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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