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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許多男紅衛兵都一致地認為,將自己的黑白照片背地裡送給他請求他著色的女生不少,絕不止僅僅相互揭發的幾十名。男紅衛兵們對仍沒有勇氣站出來主動承認並揭發別人的女紅衛兵們究竟是誰們發生著極大的近乎於病態的興趣……

  事實上也不僅僅幾十名。

  但他就是不肯交代以減輕自己的罪狀。

  他被打斷了一條腿抽瞎了一隻眼後,接著便被縣公安局正式逮捕了。

  逮捕令是李建國的父親李縣長親筆批准的。

  他是全縣在「文革」中被正式逮捕的第一人。

  前一天紅衛兵戰友李建國曾在她家裡以第一新聞發佈人那種口吻向她和姐姐公佈消息。並說:「難道咱們學校的革命同學們還不該相信,我爸爸是非常非常支持紅衛兵小將的造反行動的嗎?」

  而她們的父親聽到了這話,板起臉嚴肅之極地說:「回去告訴你爸爸,我認為他的做法不僅證明他有政治私心,而且很蠢。那小夥子真那麼可惡嗎?為什麼小題大做?為什麼把人的腿打斷了眼抽瞎了,還要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人家?公理何在?法理何在?太不人道了!」

  她們明白,敢像她們的父親那樣表示同情的人,在全縣是不多的。

  當然,她們內心裡也有著與父親與母親一樣的同情。

  但是她們不敢表示出來。

  因為她們是紅衛兵。

  因為她們同時明白,自己是紅衛兵這一點,決定了在許多時候,在許多情況下,自己與父親與母親應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觀點,不同的態度,不同的立場……

  否則,還配臂戴紅衛兵袖標嗎?

  徒弟被逮捕的第二天夜裡,小小的唯一的照相館失火了。待人們將大火撲滅,才發現那被燒焦了的老照相師傅的身子懸吊梁上……

  又過了幾天,從省城裡闖來了一批大學的紅衛兵。他們根本不屑於與縣中的紅衛兵發生任何革命聯繫,當天就奪了縣委和縣政府的大權,也捎帶著奪了縣中的權,並宣佈了一批該被打倒的人的名單,其中便有紅衛兵戰友李建國的父親李縣長以及她們自己的父親……

  由那一幅鑲在工藝古典的大相框裡的女人裸體彩照,紅衛兵肖冬梅的思想,如電影倒片機在飛快地倒片一樣,迅速倒回到了她的記憶的昨天。是的,那些三十四年前發生在中國偏遠小縣城裡的「文革」往事,對於中國以及大多數中國人雖已成為歷史,但對於她卻仍是不久以前的經歷。

  為什麼同樣是在中國,在她的家鄉那座小縣城裡,一些縣中的女學生只不過將自己的黑白照著上了顏色以作學生時代的有色彩的留念,就成為一條集體的罪過,就使一個眉清目秀的好青年被定為「壞分子」,而且在被打斷了一條腿抽瞎了一隻眼後又戴上手銬押去服刑了,並使他的師傅因莫大的羞恥感和悲憤無可訴處而自縊了;在此城市,人們竟可以隨心所欲地當藝術品似的,將一個一絲不掛的容貌化妝得近乎妖冶的女人的裸體彩印鑲在那麼高級的框子裡,掛在臥室的牆上呢?

  可這又是誰家的臥室呢?多白的四壁呀!多麼新又多麼漂亮的臥室家具呀!自己又是睡在誰家的臥室的床上呢?多麼軟、躺著多麼舒適的一張大床呀!

  一夜多夢的酣睡,竟使她一時忘了自己是怎麼來到別人家怎麼睡在了別人床上的。她極想睜開眼睛再看那個鑲在相框中的裸體女人。因為她那優美的裸體優美的姿態以及她臉上那種裸得極為坦然的表情,對她有著太大太大的吸引力了。這會兒的她,與昨晚在步行街上的她相比,其心理有著極為不同的差別。昨晚,在步行街上,望見那些雖非一絲不掛,但也幾近於裸體的男女人體廣告時,周圍全都是人呀!她覺得周圍的人全都在盯住她看著她呀!即使她那麼覺得,她最初的反應也並不是閉上眼睛,而是瞪大了眼睛,目光被吸引住了難以移開。對於女人的裸或半裸的優美的身體,不但是男人們的目光註定了要被吸引的,也是女人們的目光要欣賞著久望的。是在聽到李建國的大聲吼叫之後,她才下意識地閉上雙眼並用雙手捂上雙眼的。如果不是聽到了紅衛兵戰友李建國的大聲吼叫,她不知會愕異地目不轉睛地呆望多半天呢!紅衛兵戰友李建國的吼叫當時對她的心理起著這樣一種作用——喚醒她的羞恥意識和罪過意識。但是此刻的情況卻不同。此刻她周圍沒有許許多多的別人,甚至沒有第二雙眼睛在看著自己。更沒有一名紅衛兵戰友李建國在發出憤怒的吼叫。只要她願意睜開眼睛望那大相框裡的一絲不掛的女人,她就可以無所顧慮無所忌諱地睜開眼睛望「她」。願意望多久,可以任意地望多久……

  她卻未再睜眼一望。

  她的頭腦中還在思想著「昨天」的記憶所引起的大困惑,試圖自己對自己解釋個明白。而閉著眼睛思想是她一向的習慣。既想先看個夠,又想先明白,結果斯時斯刻她是既想不明白,也耽誤著沒顧上久看。何況還有另一個疑問「第三者插足」,那就是——這究竟是誰的家?

  一夜多夢的酣睡不僅使她醒來後竟一時的忘了昨晚是怎麼到這兒的,而且徹底忘了昨晚她和姐姐和另兩名紅衛兵戰友在步行街上的遭遇。我們這裡將她斯時斯刻的心理與她昨晚在步行街上的心理區別加以比較,只不過是我們的瞎分析,並非是她自己對自己的分析……

  誰說這兒沒有別人?!一條手臂伸進了她蓋著的毛巾被下,摟住了她腰那兒。接著,一個身體也鑽了進來。那身體的前胸緊貼她的後背……

  她刹那間吃驚得屏息斂氣,全身僵住,動彈不得。

  噢老天啊!我……我怎麼會和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

  是的,和一個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這的的確確是中國偏遠小縣城縣中的初中女紅衛兵三十四年後頭腦中閃過的第一道驚恐電火。

  為什麼一想,就先自想到了是和一個男人,而非一個女人呢?

  是一切女人一覺醒來發覺自己原來和別人睡在同一張床上都會這麼想呢,還是只有三十四年前的紅衛兵肖冬梅那種年齡的女孩兒們才會這麼想呢?抑或單單是紅衛兵肖冬梅自己才本能地這麼想?

  如果只有她自己才本能地這麼想,那本能對於她——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初一女孩兒究竟意味著意識中的一些什麼青春期的內容呢?

  如果三十四年前的肖冬梅們,是紅衛兵的也罷,不是紅衛兵的也罷,斯時斯刻都難免會這麼想,對於她們總體的青春期意識又意味著些什麼內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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