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紅色驚悸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三


  肖冬梅的語調和表情都顯得大為桀驁不馴起來。

  「叫你替我點支煙,你就覺得咱倆不平等了?這是我家,你坐在我家的沙發上!我是主人,你是無家可歸的個小破妞兒!剛才你還生怕我不收留你在門外哭,怎麼轉眼就想和我平起平坐了?!今天你非給我點煙不可!」

  女郎將夾在手中的煙朝她伸過去——紅衛兵肖冬梅備感屈辱,但是臉上卻只得裝出無條件地服從的乖順模樣兒。她從未見過那麼美觀的一個打火機——「它」是一個戴著小丑帽子的西方雜耍藝人。紅衛兵肖冬梅不知怎麼才能將「它」按出火苗兒來。事實上她只見過一種打火機,就是那種需要灌注汽油,有棉花撚兒的老式打火機。她的父親就有一隻那樣的打火機。在她家鄉那個小縣城,除了李建國家縣長的父親,以及她自己的父親等極少數有身份的吸煙男人,大多數吸煙男人和煙盒揣在一起的是火柴盒……

  「你又裝模作樣地耍我是不?」

  女郎等得不耐煩了。

  「我……我不會弄……」

  肖冬梅老老實實地承認。怕對方不相信,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敢耍你。我真的不會。」

  「諒你也不太敢!」

  女郎從她手中奪過打火機,自己燃著了那支煙——原來開關是小丑的帽子,火苗兒是從小丑的口中吐出的。

  「門鎖也不會插,打火機也不會使,這倒使我有點兒相信你是1967年的一名紅衛兵了!」

  「我本來就是1967年的一名紅衛兵。」

  「豈有此理!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差幾個月不到十六歲。」

  「那你1984年才出生!」

  「不對。我是1952年出生的。」

  「那你現在就應該是四十九歲,而不是十六歲!……」

  「那你看我像是四十九歲的人嗎?」

  紅衛兵肖冬梅將自己的臉湊向了女郎。

  女郎用手掌抵住她的頭,將她的臉推開了。

  「所以你不是1952年出生的!這他媽是一個明擺著的事實。不許再跟我強嘴。否則我可真要生氣了!」

  「所以今年肯定不是2001年。因為今年我明明才十五歲多。我不是偏要跟你強嘴,我是糊塗極了!」

  「你他媽也把我搞得糊塗極了!」

  女郎又站了起來,並且也將肖冬梅扯了起來,抓住她的手滿屋這兒那兒走,指著大大小小一件件有商標的東西給她看。那些東西的商標上無一不印著2001年……

  最後女郎將形形色色幾十冊雜誌攤開在茶几上。顯然的,女郎認為那些雜誌最具說服力,因為每一冊上都醒目地印著2001年某期。

  女郎深吸一口煙後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裡,拿起一冊2001年首期的雜誌,翻開封面,朝肖冬梅一遞,命令道:「給我大聲念!」

  肖冬梅只得念:「親愛的讀者朋友們,我們終於和全世界60億人共同迎來了2001年這一千禧之年!」

  「停!」

  肖冬梅眼盯著那一行字不能移開。

  「不只中國,全世界都進入了2001年!哎,我說你是不是神經真有毛病呀?」

  肖冬梅默默將雜誌放在茶几上,默默將一隻手從兩顆衣扣之間插入上衣內,表情極其莊重地往外掏什麼……

  她緩緩地掏出的是紅塑料皮兒的「紅衛兵證」……

  她向女郎雙手呈遞……

  女郎說:「今天我可真開了眼了!」

  女郎第一次見識到「紅衛兵證」——她接在手裡,打開來一看,不禁地又嘟囔了一句:「還他媽是鋼印!」

  肖冬梅卻斗膽批評道:「你滿嘴他媽的,語言很不文明。女性這樣,尤其不文明。」

  女郎朝她瞪起了眼睛:「你別他媽教訓我!你們當年那些所謂的『革命』行徑就文明了嗎?」

  於是紅衛兵肖冬梅識趣地低下了頭,保持著近乎高貴的革命者姿態,一副不與對方一般見識的模樣。

  肖冬梅的「紅衛兵證」上,清清楚楚地填寫著出生於1952年8月15日。沒有任何一筆塗改過的筆劃。被鋼印壓過了一角的照片上的肖冬梅,當然也和女郎眼前的肖冬梅一模一樣,仿佛只要把她的臉縮小了,往照片上一按,就會五官吻合甚至纖發不差地複疊在一起。

  女郎像格外認真的海關檢查員似的,仔細地看一會兒照片,又仔細地看一會兒肖冬梅,如此數次。

  三十四年前的紅衛兵肖冬梅特別經得起端詳地問:「大姐,您看出我的紅衛兵證有什麼破綻了嗎?」

  這回輪到女郎只有一聲不吭地搖頭的份兒了。

  「我叫您大姐,您不會覺得我是在巴結您吧?」

  「你當然可以叫我大姐,不過別『您』、『您』的。我不喜歡別人在我家裡對我『您』、『您』的!」

  「那麼大姐,你認為我的紅衛兵證是假的嗎?」

  女郎再看一眼紅衛兵證,又搖頭。

  「我有沒有可能是在冒充紅衛兵證上那個叫肖冬梅的中學生呢?」

  女郎依然搖頭。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