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紅色驚悸 > | 上一頁 下一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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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但步行街每晚的擁擠,更是那些一次次去上癮了的人們營造成的景觀。 步行街的盡頭是江畔。從江上一陣陣向步行街吹送著涼爽的風。江畔當然更為涼爽。有些人從步行街逛來,分散在江堤上。他們是些住在附近的人。他們和那些逛步行街有癮的人頗為不同。他們的好感覺首先是在江堤上漫步。逛步行街是捎帶著的事兒,是順路體驗一下熱鬧情形。而那些逛步行街有癮的人,幾乎可以說是一些半職業化了的步行街上的遊蕩者。他們從街頭走走停停悠悠閑閑地逛過來,卻並不踏上江畔的臺階。最多在臺階下迎江站一會兒,吸幾口涼爽的江風吹送來的新鮮空氣,轉身又往回逛。仿佛步行街上埋伏著什麼和他們或她們的人生有關的意外事件,一旦其發生被自己趕上了,自己的人生就會改變成另一個樣子。起碼,又加進了什麼戲劇性似的……在當今的中國,患人生奇遇強迫幻想症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因為絕大多數人的人生,在現實之中是越來越感到疲憊了…… 斯時已晚上九點多鐘,步行街上的人流仍像稠粥一樣。兩旁餐飲店裡的食客和飲客,出去了一撥,又進去了一撥。在步行街的中段,有一幢經過翻修的俄式的二層樓房。它原是一家書店,前年改成飯店了。經營的自然也是俄式套餐。如果五十元可美美地享受一頓俄式套餐,那麼誰還肯花二十幾元買一本書讀呢?在中國,在2001年,幾乎什麼都降價了,唯獨書價更貴了。書店從步行街上的消亡又是那麼的合情合理。在俄式小樓的左側,有一個拱形門洞。「文革」前,它挺美觀的。周邊鑲砌著枝葉浮雕。拱形弧的正中,展翅的胖胖的小丘比特搭箭開弓,覓「靶」欲射。它的門本身也是挺美觀的。歐式的鐵柵欄門。當年刷著墨綠色的油漆。所有歐式的鐵柵欄門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正如當今的防盜門樣式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而此門的不同之處在於,它的每一根欄杆上都刻著一句詩。八根不疏不密的欄杆上正好完整地刻下了拜倫的一首詩。其詩情調傷感又真摯: 正如一塊冰冷的墓石, 死者的名字使過客驚心, 當你翻到這一頁,我的名字, 會吸引你那深沉的眼睛。 說不定有一天,披覽這名冊, 你會把我的姓名默讀, 請懷念我吧,像懷念死者, 相信我的心就葬在此處…… 據說,在這門的一處機關沒有毀壞之前,若誰能以標準發音的俄語流利地讀完這一首詩,再按一下最後一根欄杆上的按鈕,門鈴裝置就會發出一陣美妙動聽的音樂。但這只是據說而已。「文革」中,拱形門樓周邊的浮雕被砸得慘不忍睹。飛停在拱形弧正中的丘比特,僅剩下了一條腿和半邊翅膀。兩扇美觀的鐵柵欄門也不知去向…… 現在,門洞又被裝修了一下。但已非原貌。洞壁貼上了瓷磚。步行街上寸土寸金,樓院裡的一戶人家,以每年八萬元的價格租下了門洞,購置了幾具電烤箱,雇幾個農村的女孩兒賣各種肉串燒烤,每天效益相當可觀。 樓院裡仍住著幾十戶人家。畢竟是老院子了,從前家家戶戶燒煤取暖,院內臨街主樓的背面,以及左右兩幢小小賓樓的樓體,早已被煙火熏得黑幽幽的。院子裡這兒那兒,胡亂堆放著東家西家的雜物。總之無論誰,站在這樣一個樓院裡,便會覺得自己回到了三四十年前。步行街上是不允許有居民出出入入的院落之門的。所以那門洞被作為公產地皮的一部分出租,不但合乎步行街法規,簡直是必然的事。此門洞不得出入了,有關部門就為院子裡的居民開了寬敞的後門。自從步行街剪綵那一天起,居民們就開始出入後門了。出了後門的一條街,可算是步行街的後街了。這一條街與步行街的熱鬧、繁華、晝夜喧囂人流如織的情形是沒法比的了。行人很少走這一條窄窄的小街。車輛也很少從這麼一條小街上駛過。它是那麼的清靜,又是那麼的自甘清靜。院子裡的居民們倒是不太經常繞到步行街上去逛。他們更喜歡趴在自家的窗臺上,或站在陽臺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步行街上的情形…… 此時,院子裡停著一輛小型的封閉貨車。它的主人是個體司機。每天開著他的車給各處送半加工過的食品。 他正在家裡吃飯。已喝了幾盅酒,臉紅紅的。 他忽然指著電視機大聲對他老婆說:「關掉!關掉!我有更新鮮的事兒講給你聽!比電視新聞裡報道的事兒更是新聞!……」 於是他老婆就將電視關掉了。 「坐過來!坐過來!坐我對面來嘛!」 於是她順從地坐到了飯桌對面。這女人喜歡聽她丈夫講他每天開車在外邊遇到的種種事兒。她也承認,有時他遇到的事兒,確實比電視新聞裡報道的事兒更是新聞。比如有一天他送貨,跟上車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女的是會計,男的是推銷員。他們要雙雙跟到某個單位的食堂去結帳。等他將車停在食堂門口,開了車廂後門,不禁大吃一驚——卻見那男的褲子褪至腳腕,赤裸著下體,口吐白沫,分明的是躺在車廂裡抽風……而那女的,則裸著上身,懷裡抱著卷成一團的上衣,蹲在男的旁邊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見此情形的不止他一個人呀!他身後站著幾個準備搬東西的食堂男女職工啊!不唯他大吃一驚,他們也都大吃一驚啊!而車廂裡那裸著上身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則哭哭啼啼地沖他們解釋:「我們沒幹什麼事兒,我們真的沒幹什麼事兒……他還沒來得及……他就這樣子啦!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的!」 他將車門複又一關,接著開向了醫院…… 這樣的事兒電視新聞裡當然是不便報道的啦,也沒有任何值得在電視裡報道的新聞價值呀!但他的女人特別愛聽他講這一類「新聞」,並且特別喜歡將這一類「新聞」傳播開去。仿佛他是專向她供送獨家新聞的「新聞發佈中心」,而她是此類「新聞」播講員…… 「你猜我今天去到了一個什麼地方?」——那做丈夫的低頭吱地一聲吸幹一盅酒,醉眼乜斜地望著妻子就說開了:「那地方在郊區,多年前我去過一次的,記得原先是軍營。今天一去,咦,不是軍營了。掛著一塊牌子,變成療養院啦!」 那做妻子的豎耳聆聽地要求道:「少喝兩盅吧!一會兒醉了你還怎麼講得明白?再說你揀那重要的情節講就是了,不重要的你就給我略去了行不行?」 做丈夫的瞪了妻子幾秒鐘,晃了晃頭。仿佛他真的自感有些醉了,仿佛已醉得看不清妻子的面容了,仿佛那麼晃了晃頭,頭腦就又會變得格外清醒了似的。他將身體隔著桌子朝妻俯過去,語調神神秘秘地又說:「你有點耐心嘛!現在就開始講重要的了!你猜怎麼著?我把車開進院子裡,但見……」 做丈夫的戛然而止。 「但見什麼?」 為妻的迫不及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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