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紅色驚悸 >  上一頁    下一頁


  然而每晚遊蕩在步行街上的,也有比她們年齡更小的同性一族。一些職高女生、高中女生乃至初中女生。她們一個個把自己弄得像「酷妹」,也像雛妓。她們覺得她們那樣子特前衛,特反叛,特有個性——不知道在解放前的上海灘,在幾十年前的香港,以及幾十年前外國的華人街,雛妓的臉便是她們那種濃妝豔抹的樣子。不同的是,僅僅是,從前的華裔包括一切亞裔雛妓,不作興將頭髮削得中學男生似的短。「酷妹」和雛妓終究有點兒分不大清,是近二十年來的一種世界性的現象。她們到步行街上來遊遊蕩蕩,為的是渴望「遭遇」某種刺激。對那種「遭遇」的強烈好奇和希冀,像猩紅熱病毒潛伏在她們難耐的少女青春躁動期。其實,倘有男人們的眼盯住她們看,她們的心理就不免緊張起來。倘他們還居心叵測地接近她們,搭搭訕訕地跟她們說話,她們往往顯出傻兮兮的樣子不知作何反應為好,又害怕又有點兒暗暗激動不已。如果看出對方是正派的男人,她們自然沒有必要害怕,心情也根本不激動。因為他實際上並不是她們所希冀的。而事實是,一個正派的男人的眼,即使盯住她們看了一會兒,也斷不會搭搭訕訕湊上前跟她們沒話找話說。凡不但盯住她們看,且湊上前沒話找話跟她們說的,幾乎絕對地是那類衣冠楚楚,表面看起來特正派,特正經,甚至特有風度特有氣質,而心底對她們不懷好意的男人。他或他們正是她們所希冀「遭遇」的男人。她們也正是因此而暗暗激動不已。這種激動對於她們,類似人站在險境邊兒上的激動。她們渴望的也正是這一種刺激。通常她們不會單獨一人到步行街上來遊蕩。或雙雙結伴兒,或三五一起。面對著分明是在打她們念頭的男人,她們的模樣往往真的傻極了,低聲地吃吃地笑,瞪大雙眼企圖證明自己的單純,卻只不過證明了自己接近著二百五。並且問些只有幼兒園的小女孩兒才問陌生男人的話。諸如:「你是幹什麼的呀?我們也不認識你,你跟我們說話幹啥呀?」「你跟我們說話也白說的,我們可哪兒也不跟你去!」「你可別把我們當成壞女孩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這些話裡慫恿的意味兒,其實比防範和戒備的意味兒還顯明。但是當對方受到更大的誘惑和那麼顯明的慫恿,真把她們當成些二百五女孩兒,進一步施展伎倆勾引她們的時候,她們便會急轉身匆匆而去。就像一隻蜻蜓或蝴蝶,看去翅膀垂著了,似乎很容易便可捉在手裡,但人手伸近時,倏地一下飛了。她們一邊在人流中匆匆而去,一邊不斷地回頭。確信肯定將對方甩掉了,駐足於某處人少的地方,於是相向嘻嘻哈哈笑作一團。以後她們就似乎有了很刺激的一個話題,就似乎經歷了很夠味兒的一次心理冒險,就似乎多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談資。那步行街上的「遭遇」,在相當長的時日裡,一遍又一遍地被回憶著,被誇張地講述給她們的小姐妹們聽,卻仍能使她們自己亢奮,激動,也能使聽者一次次對她們刮目相看,肅然起敬。待那話題終於成為老生常談了,某一個夜晚,她們就又相約了,結伴兒再到步行街上去。去體驗同樣的「遭遇」,真的「遭遇」了又同樣是在對方心猿意馬之際抽身而去……於是又有了新的談資新的激動……

  她們對遊蕩在步行街上那種感覺也很上癮。但她們畢竟不可能每晚都去。而很長時間沒去也是她們受不了的。如同每晚在京城最火的某些火鍋城大開其涮的男女,十之七八是回頭客。而且十之七八絕不僅僅是為了胃口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消磨時間的……

  真的,在夏季,在這一座北方城市,步行街仿佛成了它的心臟。又仿佛因為活躍城市肌體的其他血管都嚴重栓塞了,回流不暢,心血積鬱又充足,反而使這顆心臟由於承受膨脹跳得特別的歡!

  沒有什麼地方比步行街更熱鬧了!

  這兒,僅僅這兒,一片商業繁榮昌盛的景象。

  這兒,僅僅這兒,男人和女人,一個個都顯得那麼的人氣充沛。

  這兒,僅僅這兒,五顏六色的燈光徹夜閃爍。形形色色的廣告觸目皆是。許多廣告通過女人的眼,女人的眉,女人的唇,女人的發,女人的頸,女人的胸,女人的腰,女人的手和女人的足強化世人對商品的印象。在這些由女人身體或女人身體的某一部分所載的廣告之間,櫥窗裡懸吊著燒雞、烤鴨、熏鵝、成串的腸,令人饞涎欲滴的各類肉食品、生猛海鮮,以及陳列著珠寶首飾,代表最新醫學研究成果或最古老配方的補藥……

  一家藥店的櫥窗前為數眾多的男人駐足不去。貼在櫥窗內的巨幅廣告畫上,一行醒目的廣告詞是——「男人對女人的鄭重承諾——自從我服用了『金鋼』,也挺——好!」

  那壯陽補腎藥的名稱,與20世紀30年代一部轟動美國的好萊塢電影一樣。而那部電影的真正主角,是一頭十層樓那麼高的大黑猩猩……

  一座城市新開闢了一條步行街,普遍的市民只要有心情少不了都要去逛逛。有人會去逛一次,有人會去逛兩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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