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今夜有暴風雪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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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理智地分開她的手,退後一步,撫平白大褂,說:「也許會的,但那肯定是將來的事。可現在我還沒有後悔,所以我還不能動搖我的決定。是兵團送我上了醫科大學,是兵團為我創造了從事醫生這一職業的條件。畢業的時候,我本來有可能留在大學。只因為我想到了這一點,我才回到北大荒。回來之後,我多麼希望在我所生活的北大荒的這一片土地上,會蓋起一所很像樣子的醫院!現在,這樣一所醫院蓋起來了,我對這裡的條件感到滿意。我時常因為意識到自己是這所醫院裡很重要的一名醫生而感到自豪。更重要的是,我對這所醫院裡的一切都產生了感情……」 「不,不,我不聽!我不聽這些!……」她絕望地叫起來,雙手捂上了耳朵。 看了她一眼,他接著說:「你不要捂上耳朵,你應該聽。否則,你無法理解我……昨天夜裡到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值班。當我巡視病房的時候,我從病人們的眼中看出,他們都希望用那種默默的目光挽留住我。我被他們感動了。我忽然問自己,我究竟為什麼要離開這裡,離開我的病人們回到城市去?一個醫生不是應該在最需要醫生的地方起作用嗎?難道北大荒不是全中國最需要醫生的地方之一嗎?在我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之後,我決心永遠留在北大荒了。你剛到北大荒的時候,難道沒有聽說過女人因為一般性難產,男人因為生闌尾炎就發生死亡的事嗎?……我不能承認我的決定是輕率的……」 她慢慢地放下了捂住耳朵的雙手。她怔怔地望著他,一動不動,完全呆住了,象雕塑一般。她的雙眸頓時變得異常灰暗了。 「我知道,我這樣決定,會令你非常難過的。我……很內疚,覺得對不起你。我希望,能夠得到你的原諒,? ,… 」她那副樣子,使他心裡很難受。他向她跨近一步,握住她的雙手;直視著她的眼睛,低聲但充滿感情地說:「原諒我吧!」 她忽然緊緊抱住了他,仰起臉,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哀求道:「別讓我傷心!別叫我絕望!我需要你和我一起離開北大荒!我不能失去你,我愛你!我不能什麼都遺失在北大荒啊!我在北大荒付出了那麼多,失去了那麼多,我一定要帶著什麼離開這裡!我要帶著你!我要帶著愛情回到城市!……」她的聲音顫抖不已,她的話說得那麼急切,她眼睛裡那種哀求的目光令他不忍迎視。 但他還是輕輕推開了她,搖搖頭,說.「你們連隊的人都在外面……」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看了一眼手錶,又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就回來。」說罷,便撇下她走了出去。 當他從秀梅的病房有禮貌地「請」走了曹鐵強和小瓦匠,立即匆匆回到值班室。 她,卻已經不在了。 他在門口呆立了一刻,慢慢地走到桌子前,慢慢地坐了下去,慢慢地用一隻手撐住了額頭…… 他極輕微而又極痛苦地說出了兩個字:「亞茹蔔……」 中午,一輛小吉普車從團部開出,開向公路。車內坐的是團長馬崇漢、他的愛人和兩個女兒。車開到公路口,司機首先看見政委孫國泰站在公路邊上,減慢了速度,扭回頭問:「團長,要跟政委告別一聲嗎?」 馬團長象沒有聽見司機的話,陰鬱的臉上毫無反應。 司機也不再說什麼,加快車速,吉普車從政委身旁馳過。 馬團長忽然在司機肩上拍了一下:「停……」 吉普車偏向路邊,停住了。馬團長打開車門,跳下車,朝政委大步走去。 老政委剛剛送走一批團部直屬連隊的知識青年,他們是乘長途公共汽車走的。有的連鋪蓋和箱子都丟棄不要了。行程長達九個小時,當今夜的定更星出現之後,他們便會從此脫離了北大荒的土地。 他心中湧起了一種對他們無限依戀的眷情,和一種……失落感。 北大荒畢竟是多麼需要他們呵! 馬團長走到他身旁,叫了一聲:「老孫……」 他轉過身,見是團長,有些意外。團長的那身嶄新的草綠色軍裝上,也留下了昨夜救火時被燒的處處破綻。 馬團長向他伸出了一隻手:「我也決定要走了。已經向師部發出了轉業申請報告,要求回地方老家……今天先送家屬走……」 老政委沒有說什麼,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馬團長苦笑了一下,又說:「我的錯誤,我不會推卸給別人的。我接受組織給我的任何處分……我的檢查已經寫好了,放在我的辦公桌上……」 老政委還是沒有說話。 「老孫,十年來,我們之間在工作上配合得很不好……反思許多往事,我很慚愧。我……有些事情,積十年的教訓,往往還不能一下子使人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但一次嚴峻的事態發生之後,便會使人猛省。昨夜的混亂沒有到不堪設想的地步,我……感謝你!……」他將政委的手使勁握了一下,放開後,轉身就走。 老政委完全相信,對方的這番話,是由衷的,是誠懇的。可是他卻不知道自己在此時此刻應該向對方說些什麼。當團長走回到吉普車前,他才叫了一聲:「老馬!……」大步趕過去。 「老馬,我有句話對你說,並且希望你能夠記住。」他走到團長身邊,用深沉的目光注視著對方:「無論在總結經驗方面還是在總結教訓方面,我們都不能把個人的作用估計過重,結合時代的錯誤來認識我們個人的錯誤,這也許才更客觀一些。」 馬團長沉重地歎了口氣。 老政委又說:「知識青年的返城浪潮,絕不是我們個人的意願所能遏止的。無論我們的意願是良好的……還是……你,我,每一個兵團幹部的最後義務和責任,不應該是想方設法阻攔知識青年返城,而應該是,認真總結各方面各種因素的經驗和教訓,把它記載到邊疆的農墾發展史上。」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還應該說幾句道別的話,但又覺得最重要的話已經說了,道別的話在此刻反而會顯得很不相宜,便緘口不語了。 馬團長掏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遞到老政委面前。 老政委本不想接,他口中仿佛剛嚼過苦艾,苦澀得很,但見對方臉上是一種「臨別敬贈」的莊重表情,意識到了這支煙在此刻有非同尋常的價值,便接在手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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