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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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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開場白是用筆起過草,背過的。為什麼要用「女士」這樣的稱呼?話中有沒有譏刺和嘲諷?她無法否認這一點。 她講完話之後,裴曉芸站起來說:「我需要親人,需要關心我愛我的人,但我不願離開祖國,不願離開北大荒!我相信在北大荒我會尋找到關心我愛我的人……」說完,便離開了會場。 歡送會沒開成。人們紛紛散去,最後只剩下了她和曹鐵強。曹鐵強瞧著她,想說什麼,卻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搖了搖頭,也撇下她走了。就是從那一天,她意識到,不但失去了愛情,同時也失去了友情。他對她責備的話都不願說了。 想到這件事,鄭亞茹站了起來,匆匆朝團部走去。她要去找匡富春。 她下了走的決心。 「沒有十字路口,」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對於我,只剩一種選擇,離開北大荒。」她明白,曹鐵強是不會離開北大荒的了。在昨夜以前,她和他既是領導著一個連隊的兩個合作者,又是生活道路上的兩個競爭者。就象運動場上的兩個競走運動員,比的是在北大荒堅持下去的耐力和毅力。只有愛情才能改變他們之間這種關係,而愛情早已在他們之間死亡了。剩下的,只是怨恨,也許更甚,是仇恨。難道有誰可以原諒導致他所愛的姑娘死亡的人嗎?即使他親口對她說出原諒的話,她也不能相信。即使她相信了他,她也不能饒恕自己。 離開,離開……絕不留下……要和匡富春一同離開。和匡富春一同。 走在半路,她忽然放慢了腳步。她終於……站住了。她終於……轉變了方向。她朝駝峰山走去。 她來到了埋葬劉邁克和裴曉芸的地方。她久久地站立在兩堆新墳前。她在雪地上跪了下去。.她用雙手扒開積雪的硬殼,扒得露出了地面,十指在地面上使勁摳著。扒開的雪接受到陽光,化了。堅硬的地面潮濕了一點兒。她終於摳起了極小的一捧土。指甲劈裂了,十指鮮血淋淋,她卻並不覺得疼。她雙手捧起這一小捧土,緩緩地站了起來,虔誠地將土分撒在兩座墳頭上。 她在心中乞求:「劉邁克,裴曉芸,你們饒恕我……」 團部緊急會議的內容,是她透露的。會前,馬團長找她單獨談了一次話,指示她開會時要首先發言,表明態度。並答應她,她如果想離開北大荒,全部手續包在他身上。趁團長出去了一會兒,她急忙抓起電話,將關係到知青命運的這一重要情況告訴了在水利連當文書的自己的表姐,敦促對方趕緊採取對策……當她轉過身準備離開時,發現曹鐵強站在幾步遠處,正望著她。 兩人默默地對峙了片刻,她迎視著他的目光,向他一步步走去,走到他面前,說:「你懲罰我吧,我請求你……」 他搖搖頭:「不,我的拳頭從來也沒有落在悔過的人身上……」 「打我吧,打吧,打呀,我求你……」淚水從她眼中流了出來。 「不,我不能夠……我知道,你是要離開的了。希望你,今後在回想起,在同任何人談起我們兵團戰士在北大荒的十年歷史時,不要抱怨,不要沮咒,不要自嘲和嘲笑,更不要……低毀……我們付出和喪失了許多許多,可我們得到的,還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這也是我對你的……請求……」他說完這番話,注視了她良久,一轉身大步走了。 她望著他的背影,又回頭望著兩堆新墳,雙手緩慢地抬起來,捂住了臉…… 老北大荒人的女兒躺在團部衛生院的病床上,面如白紙。昨夜,她騎馬馱著裴曉芸狂奔到團部,半途便在鞍上流產了。馬到衛生院門前,她便昏了過去,滾落地上…… 她在流淚。為失去了沒出生的孩子和女友而流淚。在情感和心理方面,她都已具有了細微悱惻的母性的特徵。而此種從未承受過的悲痛,象轟擊宇宙的大雷電,猛烈地橫掃著她的內心世界。 工程連的知識青年們來到了衛生院裡。他們在走廊裡被醫生匡富春攔住,不許他們都進入病房。 「我只能允許兩個人進入病房。」他雙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裡,用沒有商量餘地的口吻說:「其他的人,請都自覺到外面去。」仿佛他是一位國王,而這裡是他的宮殿。 「連站在病房門外看看也不行嗎?」有誰嘟噥了一句。 他沒有回答,朝貼在牆上的「病房秩序」翹翹下巴。 小瓦匠大聲說:「這是什麼時候,還來這一套?」 他看了小瓦匠一眼,回答:「現在正是我值班的時候,我是醫生,我有責任履行我的職權。」 大家都無可奈何地望著曹鐵強。 曹鐵強說,「那麼請允許我進入病房。」 匡富春上下打量著曹鐵強認出了他。 小瓦匠趕緊從旁說:「他是我們連長。」又對曹鐵強說:「連長,我和你一塊兒進去吧!」 曹鐵強點了一下頭。 匡富春閃開了,對兩人說:「十分鐘。我看著表。提醒你們,不要談到那個對她很不幸的事件。」 「大家,就都……這麼走了麼!」當曹鐵強和小瓦匠走入病房,走到秀梅的病床前,她這樣問,含淚的兩眼望著他們。 「不,不是都走了。我留下,我不走。」曹鐵強說:「大家都要來看你,被醫生攔住了。」 「連長,我謝謝你。邁克有個知識青年做伴了。」秀梅說,又問:「他為什麼不來看我?他在哪裡?我多麼需要他來看看我……」 曹鐵強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他在做著很重要的事情……他要我對你說,別因此生他的氣……」 秀梅微微地笑了一下,將臉轉向小瓦匠,友好地說:「小瓦匠,回到城市裡,別忘了給我和事務長寫信。要經常寫信。不然他一定會對我罵你的。他對你象對親弟弟一樣……」 小瓦匠緊緊地咬住嘴唇,點了點頭。 ………… 衛生院的值班室裡,鄭亞茹和匡富春之間,也在進行著一場談話。 他問:「你的返城手續全辦好了?」 她點了一下頭,反問:「你呢?」 他搖搖頭。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去辦理?」 「我……當初的決定,在今天,也還是沒有改變。」 「你?……別跟我開這樣的玩笑,我怕,我怕從你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她望著他的那雙眼睛瞪大了,眸子裡閃現出恐懼。 他搖著頭:「不,不是玩笑。」 「你……你怎麼可以仍不改變你當初的決定?你不能這樣!這太輕率了?!你將後悔一輩子的!」她撲到他跟前,雙手死死地揪住了他白大褂的衣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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