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今夜有暴風雪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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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我!我有權力問你!你知道我和他是怎樣的關係!雖然現在不象我們剛到北大荒的頭幾年那樣……約束嚴格了,但對道德敗壞的事連裡還是要追查的!」排長羞惱了,語勢中含著威脅。 「無恥!」她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 「你!……」排長那張好看的臉扭歪了。 她也被自己的膽量所震懾了,立刻將眈眈的目光從排長臉上移開,茫然地瞭望著冬天的荒野和遠山的銀色輪廓。她內心裡卻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暢快。 汽車在公路上飛快地疾馳,她們時時被顛起來,碰撞在一起,彼此卻再沒說一句話…… 回到連隊,他幾次迎面碰到她,都側臉而過,不理睬她。這嚴重地傷了她的心。 一天,全連都在大食堂看電影,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連部守著電話機,記錄電話會議。 她突然闖進了連部。 他手裡拿著電話機,吃一驚地瞪著她。 「我……我有話和你說。」 「我在記錄。」他生硬地回答。 她撲到他跟前,一下子從他手中奪下電話聽筒,使勁摔在桌上,大聲嚷:「你……我恨你!」 「豈有此理!」他霍地站了起來。 她呆呆地站在他面前,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嘴唇抖動著,目光盯著他,兩隻眼睛裡漸漸盈滿了淚水。 那是從心底的感情之泉湧出的淚水。 他不知如何是好了,張了幾次嘴,才低低叫出她的名字:「曉芸……」 他第一次在稱呼她的時候將她的姓省略了。 她猛地撲在他懷裡,象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放聲大哭。 「別,別這樣……」他擁抱著她,撫摸著她。 她卻止不住自己的哭聲。 他衝動地雙手捧住她的臉,瘋狂般地吻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額頭…… 他的雙唇封住了她心中的淚泉。 桌上的電話鈴嘟嘟地響著。 他冷靜下來了,朝電話機看一眼,替她拭幹眼淚,輕輕將她推開。 她,也理智了,難為情地背轉過身。 「喂,是我。我守著電話機呢!剛才……一個家屬,和丈夫吵架了,對,兩口子吵架。我已經把他們勸走了……」他已經坐在椅子上,又拿起了聽筒。 她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噗哧笑了。 他對她眨了眨眼睛。 她凝視了他一刻,悄悄地退出了連部。 ………… 第三天,他帶著一隊人到師部參加水利大會戰去了。她,則留在了連隊。一次長久的分離——兩年半。通信是保持的,但僅僅幾封。幾封很短的信,他告知她水利會戰的工程情況,她在信上對他講述連隊發生的種種事情…… 再後來呢?再後來,再後來,再後來…… 站在哨位上的裴曉芸,什麼也不能夠再回憶起來了。 水…… 多熱的水啊! 爐火…… 熊熊的爐火! 她覺得自己此刻身在兩年前大山林中那頂帳篷裡,泡在那只大鐵桶裡,又潛沒到雪化的熱水中去了…… 突然,她的兩隻眼睛異常明亮起來。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站在面前。不是別人,正是他!她的他! 啊!他到哨位上來接她了! 她向他撲過去,緊緊地摟抱住了他。 「啊!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水太熱了!真燙啊!不,冷……我真寒冷啊!我眼看就要凍僵了!抱緊我,撫摸我,吻我……我覺得我的雙唇好象兩塊冰一樣凍在一起了,用你的嘴唇融化了它吧!吻我,吻我,吻……」 其實她一個單音也沒有發出來。 然而她感覺到了他的擁抱,他的撫摸,他的親吻……聽到了他的聲音,象就是在她的耳畔喃喃絮語,又像是從相當遙遠處,從太空對她呼喚:「曉芸,親愛的姑娘!……」 她挺立在哨位上,象「六號座標」一樣。月輝將她的黑色身影,投映在邊疆大地銀白色的底片上。 她面對黑龍江,大睜雙眼,槍上的刺刀閃耀著寒光…… 她臉上浮現著微笑…… 「黑豹」象跑馬場上進入亢奮狀態的一匹賽馬,以瘋狂的速度跑回了連隊,直奔知青大宿舍。它如猛獸般,撲開男宿舍的門,沖了進去。空無一人……它木立了一刻,騰躍起來,在空中返身,又竄了出去,撲進女宿舍。女宿舍也空無一人,……它在男女宿舍間竄來竄去,往返數次,發出嗚嗚的低吠。它徹底失望了,焦急地搖動著尾巴,站在大宿舍的過道走廊裡,怒吼了兩聲。它發現了團部方向的火光,一動也不動了。突然,它箭一般向團部奔去…… 在團部,在八百余名知識青年中,在十幾堆篝火間,在物資庫的救火現場,在每一處有人群的地方,這只狗橫衝直撞,尋找著工程連的知識青年。 「嘿!這狗真肥!捉住它,捉住它!烤狗肉吃!」圍聚在一堆髯火旁的幾個男知識青年,四面圍住了它。有的握著刀子,有的持著木棍,有的拿著石頭。他們要結果它的性命,要剝下它的皮,要肢解它肌腿發達的身體,放在火上烤熟,吃掉。 他們是又冷又餓。 不知哪一個首先朝它扔出了石頭,擊在它頭上。它傲地叫了一聲,向後退,而後胯上又挨了狠狠一棍。它搖擺了一下身子,栽倒了。他們立刻圍上去,一個繩套套住了它的脖子,勒緊了,把它拖拽到一棵樹下,吊了起來。求生的本能和獸性在這只馴良的狗身上勃發了!它側頭一口咬住了繩子,用銳利的牙齒將繩子咬斷,從半空掉在雪地上。 他們又朝它圍上去。它象一頭真正的豹子一般躍起,撲向離它最近的一個人,它撲倒了他,朝他的脖子咬下去。他用手一擋,它咬住了他的手。一聲慘叫,它覺得自己從那只手上咬下了什麼。它口中含著咬下的東西,毗著白森森的利牙,嗚嗚低吠,豎起了脖頸上的長毛,伺機再撲。 他們懼怕了,退縮了。 兩根手指從它嘴裡吐在雪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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