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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難道那塊石頭果然塌落下來,我才應該對你說感激的話麼……」

  「有些事情,只有過後思考,才會理解究竟意味著什麼。」

  她慢慢抬起頭,可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又立刻將頭低下了,許久沒有勇氣再抬起頭正視他一眼。

  他的眼睛那一個夜晚好明亮!

  他不再和她說什麼,開始一盆接一盆地往外倒水。

  當她坐在自己的鋪位,他坐在草上,默默相對時,爐火旺起來了。

  她毫無困意。他也分明躺下也是睡不著。

  外面起風了。帳篷簾被吹得啪啪響。

  「我們談點什麼不好麼?」他終於主動開口說,語調中帶著懇求,仿佛此時此刻的沉默對他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折磨。

  她用勉強能令他聽到的細小聲音問:「談……什麼呢?」

  「你覺得,你們排長是個怎樣的人?」

  「這……你應該比我更瞭解她。」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呢?」

  「大家……都是這樣認為的。」

  「大家……」

  「我們女排的姑娘們……」

  他忽然生起氣來,大聲說:「可是我並不瞭解她!我曾想努力去瞭解她,卻很難做得到!如果她是你,我相信自己早就瞭解她了!……」

  她抬起頭,吃驚地瞪著他:「你……」

  他不容她打斷自己的話,繼續說:「我是一個烈士的兒子,我父親是在這塊土地上犧牲的,我在生活中處處受到另眼相看,就是犯了錯誤也會得到庇護,即便做了蠢事也會得到原諒,但我厭煩這個!我是我自己,我要走我自己的生活道路!我不是烈士,我不過是烈士的兒子!可是她卻經常對我說這樣的話:『你太不會利用你的政治資本了!你是一個政治上的浪費者!』而且擺出一副苦口婆心,諄諄教誨的樣子!我不能忍受這種教誨!』……」

  她突然叫起來:「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他頓時啞然了。

  「求求你,不要說了,不要對我說這些話,不要對我說到她,我不想聽,我今天什麼也沒有聽到……」她忽然雙手捂住臉,側轉身,低聲哭了起來。

  他不能理解自己說的這些話為什麼會傷害了她,他怔怔地注視了她一會兒,站起來,慢慢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雙手,將她的雙手從臉上移開。

  她不肯仰起臉來,滿懷苦衷地搖著頭。

  他不放開她的雙手,將她拉了起來。

  「不,不……」她仍在搖著頭,想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雙手,但他將她的雙手握得那麼緊,那麼緊。

  「我……我……我……」他的呼吸那麼急促!她甚至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心在胸膛內嗵嗵地跳!

  「放開……我……」她呻吟般地喃喃地說。她全身都失去了力量。她幾乎要昏倒了。

  他終於放開了她的手,扶住她,使她慢慢坐下去。

  「我……我……也許,我是不該對你說……這些話……」他的語調中帶有幾分歉疚和慌傈。

  她將頭垂得很低很低,交換地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手背。雙手被他握得很疼。手背上留下了他的淺淺的指印。一滴眼淚落在她的手上,接著,又是一滴……自己的淚。

  她感到內心裡委屈極了。雖然他並沒有傷害她。她緊咬著嘴唇,控制住自己沒有放聲哭出來。

  「我並沒欺負你呀!」他的話顯出急躁來。

  「別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過一會兒就好了。」她輕聲說,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淒婉地一笑。

  他一動不動地在她面前站了片刻,猛然轉身走開了,並隨手擰滅了馬燈。

  帳篷內黑暗了。黑暗中,她聽到他在草上躺下去的聲音。

  一聲粗重的歎息之後,黑暗邀請來了寂靜。

  她,也輕輕地躺下了。然而,她無法入睡。

  一陣窸窣之聲告訴她,他又爬了起來。爐中閃耀的火光,映照出了他的身影。他在撥火,加柴。他站起身了。他呆立了一會兒。他向她走來。他在她的鋪位前站定了。他,小心翼翼地替她蓋上了被子,大概以為她睡著了。他……雙膝跪了下去。她立刻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憑直覺,她判斷他正在俯視著自己。她的臉上感到了他的呼吸。男性的緩重的呼吸。這呼吸撲到她臉上,使她心慌意亂。然而她屏息靜氣,仍然一動也不動。她的雙唇,卻微微張開了,本能地要求承受某種接觸……

  竟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她感覺到他慢慢地站起來了,輕輕地離開了她。

  又是一陣他重新躺在草上的窸窣聲……

  當她從沉睡中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爐火還在燃燒著。帳篷裡依舊很暖和。她的毯子,蓋在她的被子上面。

  他已經不在帳篷內了。

  她匆匆地穿好衣服,走出帳篷。昨夜下了一場大雪,鬆軟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朝山下而去的腳印……

  排長鄭亞茹和另外兩個女知青跟車到山上來拉載最後一批物品。

  排長見了她的面,沒跟她打招呼。她和她們共同往車上搬東西。她並非由於過分敏感才覺察到,排長異常的目光不止一次地在她身上掃來掃去。

  「你昨天夜晚一個人留在山上怕不怕?」

  「睡得踏實嗎?」

  另外兩個姑娘在排長不注意她的時候,一人一句,幾乎是同時問她。問過之後,似乎並不想得到她的回答,相互交換著含意玄妙的微笑。

  她什麼話都沒有回答她們,只是默默地一件接一件地往卡車上搬裝東西。

  裝完車,兩個姑娘鑽進了駕駛室。她爬上了卡車車廂。

  「排長,你坐駕駛室吧?我坐車廂!」一個姑娘見鄭亞茹還站在車下,打開駕駛室的門,對排長討好,但又空賣人情,並未跳下來。

  「不,我要坐在車廂上。」鄭亞茹說著,爬上了車廂,坐在她對面的一捆麻繩上。

  汽車開動了。她和排長雖然面對面地坐著,卻誰也不瞧誰一眼。

  當汽車在下坡的山路上減慢了速度,排長忽然開口問:「他昨天夜晚,和你一塊兒在山上?」犀利的目光冷冷地盯在她臉上。不待她回答,排長又說:「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腳印。」和這句話同時說出的潛臺詞是:「你無法否認的。」

  她以同樣的目光迎視著排長,只簡短地回答了兩個字:「是的。」也附帶著一句潛臺詞:「那又怎樣?」

  「他……和你……睡一頂帳篷裡?」完全是逼問的口氣,但吞吞吐吐。

  「山上不就剩一頂帳篷了嗎?」她故意用反問的語氣回答,並為自己作出這樣的回答感到滿意。

  「這一夜……你們是……怎麼度過的?」

  「審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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