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今夜有暴風雪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四 | |
|
|
「什麼話呢?現在不能對我說?」 「好多話,現在……來不及了……」 她回想著上崗之前曹鐵強和她的對話。 她知道他要對自己說什麼。他要說的話早該對她說了。可他卻非要等到今夜來接她的時候才說。為什麼當時不對她說呢?好多話?不,不,她只要聽一句話就夠了。 他要說的話,不是應該在兩年前就對她說的麼?不是應該在駝峰山上那頂帳篷裡就對她說的麼? 她真恨他! 哦,那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夜晚呵!那燒得彤紅的大火爐!棉帳篷裡,只有他和她。整個駝峰山上,只有他和她。整個世界……仿佛也只有他,和她。 那條戰備公路上,灑下了工程連隊的多少勞動汗水啊! 為他掌釺,那是她最愉快的勞動。他掄動著十八磅的大錘,一下接一下砸在鋼釺上,聲音那麼有力,那麼有節奏。在她聽來,那簡直是一種音樂。虎口都被震裂了,手都被震麻木了,手指從早到晚緊握鋼釺,放下鋼釺,都伸不直了。吃飯的時候,都端不住碗,拿不住筷子了。然而勞動中的心情是多麼歡暢啊!她真希望那條公路無止境地向前伸延,他天天掄大錘,她天天為他掌釺。雙手磨起了多少血泡?一點水也不敢沾。洗臉的時候,只能叫別人替擰一把濕毛巾,胡亂地擦擦臉了事。可是她和他一塊采下了多少路石啊?十幾噸?幾十噸?上百噸?從秋季一直到第二年夏季,絕不會比女媧補天的石頭少!雖然沒有計算過。 那一次她是多麼……神經過敏啊! 當他拄著錘柄,撩起肮髒的衣襟擦汗時,她放下了鋼釺,抬頭望著他。一塊巨石就懸在他頭頂上,瞬間就要塌落下來。她尖叫一聲,朝他猛撲過去,一下子將他撲倒了,摟抱住他,在剛剛鋪好石頭的路面上滾出十幾米遠。大家都被她這一迅猛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當她和他從地上爬起,巨石並沒有塌落下來。這時她才看清,巨石是不會塌落下來的,它連著半面山壁,除非用十公升以上的炸藥炸。險情不過是她的幻覺。人們哄然大笑。她尷尬極了,狼狽極了。 他哭笑不得地對她說了一句:「神經過敏!」 「我……」在周圍的哄然大笑中,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耍了什麼可笑把戲的猴子。她一扭身跑開了。一直盲目地跑到山背後,蹲下身,雙手捂著臉,哭了。 她覺得自己心底裡對他的最隱秘的情感,滑稽地暴露給眾人了。 而這正是她最最不願被人所知的呵! 他竟也不能夠理解她! 大家的哄笑對她是多麼不公平呵! 姑娘的心受到了多麼嚴重的羞辱啊! 雖然大家的笑聲裡並沒有惡意,也沒有嘲弄的成分,不過是勞動休息時一種驅除疲累的無謂的大笑而已…… 公路一直修到第二年冬季才竣工。 最後一天,大家都從山上撤回連隊去了。只剩下了一頂帳篷,沒吃完的糧食、蔬菜,沒用光的炸藥,工具。 她沒有和大家一塊下山。她主動要求留下來看守東西。她內心裡有一個小小的個人打算。她要一個人留在山上,將帳篷燒得暖暖的,痛痛快快地洗一個澡。她預先就物色好了一個大口油桶,用雪刷乾淨,在裡面是可以洗得很舒服的。從第一年秋季到第二年冬季,全連哪一個人也沒有洗過澡。山中有一口小泉眼,但那是炊事班做飯用水的「井」。洗臉水是按供給制限量的,每人每天一盆。在炎熱的夏季也不放寬供給。冬季,大家都是用雪來擦臉的。 她,卻已經整整七年都沒有洗過一次澡了。知識青年返城探家,最大的享受是什麼?——洗澡。誰也不會放過多在城市的浴塘裡洗一次澡的機會。到家的第一天,往往最迫切要實現的願望,便是洗澡。離開城市的那一天,最願意再獲得一次享受的,也是洗澡。 她七年內沒有探過一次家…… 可是,在她那一天晚上將帳篷裡的溫度燒暖了,並將那只大鐵桶費盡氣力從外面挪進帳篷,認真仔細地刷乾淨,和大鐵爐並靠在一起後,他卻回到山上來了。 那天,他清早就搭一輛順路的汽車到團裡去彙報築路工程。她以為他會住在團裡一天,或者直接趕回連隊去的。所以當他走進帳篷,出現在她面前,她意外得有些沮喪。 「你……怎麼又回到山上來了?」 「我以為大家不會都回連隊的呢,怎麼就你一個人留下來?」 「我……看守東西。」 「山上又不會有賊,真是多此一舉。」 「排長……排長說……需要留下一個人。」 他在大鐵爐旁坐下了,看她一眼,然後摘下棉手套,一邊烘烤,一邊問:「於是她就指定你留下來?」 她從他的語調中分明聽出對排長鄭亞茹的某種積壓已久的不滿,趕緊解釋:「不,不是。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留下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朝她的鋪位瞅了一眼,用商量的口氣問:「可不可以……把你褥子底下的草分一半給我?」 「當然,當然可以……」她走到鋪位前,掀起了褥子。 「我自己來吧。」他立刻站起,走到她身邊,抱起一抱麥秸草,似乎覺得抱的過多了,又放下一些,說:「足夠了,這就足夠了。」 他抱著草轉過身,目光在整個帳篷裡掃視一遍,走到帳篷口旁堆放劈柴的一個角落,將草鋪在地上,滿意地點點頭,扭頭對她問道:「我就睡這兒,不……妨礙你吧?」 她沒有立刻回答,也從自己的鋪位上抱起一大抱草,鋪在離火爐不遠的地方,然後說:「你該睡在這兒,帳篷口很冷。」 「不,我就睡這兒。」他在自己鋪好的草上坐了下去,身子靠著柴堆,擺出一副舒適的樣子。 「隨你的便。」她一轉身走到自己的鋪位前,放下褥子,背朝著他坐在褥子上,從枕頭下摸出筆記本和鋼筆,開始寫什麼。 「你還寫日記嗎?」 聽見他問,她抬起頭來,側轉過身,發現他已將帳篷口那抱草抱到了火爐旁鋪下,正坐在上面吸煙。 「我從來不寫日記,沒事兒在紙上隨便畫……你別亂扔煙頭,燒了帳篷我可要負責任的。」她合上了筆記本,重又壓在枕頭下。 她和他差不多是面對面地坐著,之間距離不到三步遠。她卻一時找不到什麼話對他說,連自己也感覺得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極不自然。 「有什麼吃的沒有?」他終於又問了一句。 「有……」她從枕頭旁拿起書包,從書包裡掏出兩個饅頭,接著從兜裡掏出小刀,將饅頭細心地切成片,走到火爐前,放在爐蓋上烤。 他顯然是沒吃晚飯,已經餓極了,幾片饅頭頃刻便被他狼吞虎嚥了下去。吃罷,脫了棉襖,往草上側身一躺,將棉襖蒙頭往身上一蓋,似乎就要這麼睡了。 忽然,他猛地掀掉棉襖,坐了起來,對她問道:「有毯子嗎?」 她一聲不響地從自己的褥子底下抽出毯子,遞給他。 他站起來,將毯子展開,搭在毛巾繩上。 毯子成為一道「牆」,將他和她分隔開了。 她站在「牆」這邊,問:「有這種必要麼?」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