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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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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長跟著劉邁克他們出了門,股長女人抱著孩子隨到門外,不安地目送他們。 四人從宿舍區往機關區大步匆匆地走。劉邁克走在最後,和股長三人相隔十幾步遠。他的左腿開始疼痛了。從掛斗車上摔下來時受的傷並不輕,流了不少血,棉褲和傷處被血粘在一起,每邁一步,都撕扯著傷處,他都吸一口冷氣。 他忽然想到了秀梅,她准是還沒睡,在等待著他從團部回去。也想到了自己還未出世的孩子,別人都說她懷的是個男孩,他也希望是個男孩。男孩才似乎更對得起「北大荒」人這三個字。他,一個城市知識青年,將要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紮下自己生活的根,並且為北大荒增添了一個小北大荒人,這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他這麼認為。不管別人對這件事如何看法。別人都離開了。他要留下來。他在城市裡的所有親友都會替他惋惜,甚至責駡他。隨他們去吧!反正他不能將妻和孩子拋棄在北大荒,隻身回到城市去。他劉邁克生來就不是這樣的人,做不出這樣的事。 何況她對他那麼好,婚後兩人還沒有紅過一次臉呢!他不能想像,沒有了她,生活還有幸福可言。他留戀北大荒,他崇拜北大荒,崇拜它的荒涼和廣袤,崇拜它的嚴峻和粗獷,崇拜它春天的樸素,夏天的爛漫,秋天的實惠,冬天的氣魄。而她,就像是整個北大荒的化身,當他擁抱她的時候,親吻她的時候,心中也會肅然起敬,對她產生崇拜之情。她並不漂亮,但她健壯,充滿了青春氣息,充滿了生命力,充滿了對他和對生活的愛情。她又是那麼溫柔,那麼善於體貼人,那麼能吃苦,能勞作……他,一個礦工的兒子,能夠找到這樣一位妻子,還有什麼不稱心如意的呢? 而更主要的是,在他最孤獨的時候,在他被許多人視為「公敵」的時候,她是第一個同他接近的人。她,用北大荒姑娘純樸而富有同情感的心,融化了他對工程連每一個人都懷有的敵意。她,重新設計了他。她象給小孩子洗臉一樣,洗去了他個性上的種種劣質,使他懂得了如何尊重自己和尊重別人,使他獲得了人們的信任…… 不但是愛情,而且是恩情啊! 這樣的妻子怎能遺棄?怎能捨得遺棄? 當!……當!……當! 物資倉庫方向,突然響起急促的鐘聲。 劉邁克抬頭望去,見庫房升騰起一股濃煙和火焰。股長三人,已經撩開大步朝那裡跑去了。他追在他們後邊跑了幾步,左腿的傷處一陣劇烈疼痛,使他不由得站住了。他跪下右腿,雙手緊緊按壓住左腿膝蓋,想借此減輕一點疼痛。被血痂粘住的棉褲裡子和傷處扯開了,他感覺到血又湧了出來,順著小腿往下淌。 「媽的!」他咬緊牙關,站了起來。 忽然,他發現一幢房子裡有光亮從漆黑的窗上一掠。分明是手電筒的光亮。 那幢房子是團部銀行。他警覺起來。他頓時忘記了疼痛,朝銀行走去。走到門前,輕輕推了一下門,門虛掩著,被無聲地推開了。 他一步跨進屋去,大聲喝問:「誰在這裡?! 」 他頭上猛然挨了重重的一擊!但他並沒有立刻倒下去,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靠在牆上。同時,他的一隻手下意識地抓住了步槍槍帶。他沒來得及從肩上取下步槍,匕首的寒光在他眼前一晃,刺進了他的胸膛。接著,又刺進了他的腹部。 他緩緩地貼著牆滑倒下去了。 然而,意識並沒有從他頭腦中消失。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遇到了什麼事情。他看見了一個人影從自己身上跨過,竄出門去。他雙手扶著牆壁,從地上跪了起來。又拄著槍,掙扎著站了起來。一步,兩步,三步,他艱難地走到了門外。月光下,銀白的雪地上,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向後山跑,拎著一隻大手提包。 「媽的,跑不掉你!」他靠著門框,舉起了步槍。步槍變得很沉重,手臂顫抖著,瞄不准。他遺憾地放下步槍,托槍的那只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擦到了一種溫熱的粘乎乎的東西。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血,自己的血,令他憤怒了。憤怒使他倏然產生了一種力量。他第二次舉起步槍,手臂不再顫抖了。人影被步槍的準星牢牢地咬住了。 他很有把握地勾了一下槍機。 呯!槍聲很脆。 那傢伙一跟頭栽倒了,手提包落在雪地上。 一絲冷冷的微笑,浮現在他嘴角上。 他瞄的是後腦勺。 「媽的……老子打發你……」他嘟濃著,拄著步槍,象老人拄著拐杖一樣,每一步都很吃力地朝那個倒在雪地上的傢伙走去。 走近被擊斃者身邊,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雙眼睛,一雙瞪大的眼睛,目光已經凝滯,但全部地攝錄了一顆靈魂的最後欲念——貪婪。月輝反射在這雙眼睛裡,使它們發出幽冷的光。接著,他看清了一張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臉,咧著嘴,仿佛在臨死前要喊叫出什麼。 羊剪絨的棉帽子,拆洗過的黃棉襖,嶄新的大頭鞋…… 他不禁倒退一步。 他打死了一名知識青年。 拄在手中的步槍,失落在雪地上。 他愣了片刻,轉過身去尋找手提包。手提包離他僅有幾步遠,但他已走不過去了。他撲倒在雪地上,一寸寸地爬了過去,張開雙臂,緊緊摟抱住了手提包。他曾聽人說過,臨死前抱住不放的東西,死後也不會放開。 「抱緊,抱緊,抱緊……我要抱得緊緊的……」對自己的生命下達了最後一次命令,他的頭,驀然地垂了下去,垂在手提包上…… 六 暴風雪最初的淫威發作過了,天地間從混沌狀態澄清下來,四野暫時恢復了寂靜。嚴寒,則愈加肆虐地折磨著大地上的生命。 站在哨位上的裴曉芸被凍僵了。她感覺不出身體仍是屬自己的,只有人腦還能按照神經訊號進行思想。 此刻,她想到了那個著名的童話——《 賣火柴的小女孩》 。她真希望衣兜裡裝有一盒火柴,不,哪怕僅僅是一根火柴!她明知這是自己的幻覺,但意志受這種幻覺的誘惑,迫使她那戴手套的被凍得硬梆梆的手,在不挽外面碰了一下。衣兜裡什麼也沒有。她苦笑了。她以為自己苦笑了,其實並沒有任何一絲表情呈現在她臉上。 嚴寒「凝結」了這張臉。 要進行思想。不論想什麼都可以,但一定要進行思想。要保持住意識的清醒。千萬千萬不要讓意志也被嚴寒所「催眠」! 這是此刻她整個人的唯一生命火種了。她一遍遍地這樣警告和命令著自己。 為什麼還沒有人來換崗呵!…… 她想轉過身朝團部的方向望一眼,但她的雙腳象被和大地焊住了一樣,無法轉動。 火,團部那裡有火。有熊熊的篝火。到團部去,到篝火旁去,或者,回到連隊去,回到大宿舍去……有一個人的聲音,像是她自己的聲音,又像是別的什麼人的聲音,在她耳畔催促著,勸說著。 不,不能夠。我是哨兵。我站在邊境哨位上。今夜是我第一次站崗。 她冷酷無情地答覆了自己生命的求存的呼叫。 「今夜是你第一次站崗,你會感到害怕麼?」 「不,不怕。我很興奮。」 「等你下崗,我來接你,在白樺林旁……」 「不……你不是要到團裡去開會嗎?」 「我從團部來。我有話對你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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