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今夜有暴風雪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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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連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內沒吃一口飯。衛生員來看過她幾次,認為她沒有生病,但心理受到了嚴重刺激。三天內,她憔悴得象一株枯黃的小草。 第四天,她起來了,吃飯了,和大家一起出工了。但不說一句話,象啞巴了。 曹鐵強為此深感不安和懊悔。女宿舍只有她一個人在的時候,他來到女宿舍,內疚地對她說:「請你相信,我那天對你並無惡意,半點惡意也沒有,我……」 「你當眾侮辱了我!」她淩厲地打斷他的話:「你並不愛我,你只不過是同情我,憐憫我,僅憑這一點,你就以為自己有權當眾吻我了麼?就算你真愛我,你也沒有這種權利!你曾問過我,我是否愛你麼?」 他像是在被審訊,狼狽極了。 她又說:「雖然你的同情曾使我感激,但從今以後,我不再需要你的同情了,更不需要你的憐憫。」 「我……我……」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隻手,要進行解釋。 「別碰我!」她嚴厲地叫了一聲,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默默地注視了她一會兒,退出了女宿舍。鄭亞茹站在過道裡,顯然什麼話都聽到了,臉上浮現著幸災樂禍的神情,對他冷笑…… 夜裡,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是呵,我愛她麼?愛這個瘦弱的,陰鬱的,內心的自卑和高傲都那麼強烈的上海姑娘麼? 同時他想到了鄭亞茹。她是愛他的,這一點他毫不懷疑。和許多姑娘比,她身上自然有不少超群壓眾之處。他曾經以為自己是愛她的,他甚至無數次地迫使自己愛她。然而他卻漸漸感覺到這樣的愛竟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他總覺得她身上缺少些什麼,也許還是最重要的什麼。她並不缺少姑娘的溫情。儘管別人都如此認為,但那是不公正的。 她曾給予過他多少溫情啊!天地良心!她也絕不缺少美,缺少魅力。他不能不承認,她是個美麗的姑娘。即使和一百個姑娘站在一起,她也還是會吸引任何一個小夥子的目光。他也不能不承認,她身上具有某種特殊的魅力。更不能不承認,這種魅力常常令他心動。那麼她身上究竟缺少的是什麼呢?他還思考不清。她似乎象一幅大寫意山水畫,只可遠瞻,不能近觀,更不能細細審看。他與她幾次和好,又幾次疏遠,卻仍對她很茫然…… 這一夜晚,裴曉芸也同樣多思少眠。 她為自己對他說的話而追悔莫及。 她是愛他的呀! 我的話對他是不是太過分了呢?如果我不對他說那些話,這愛情會不會變為可能的呢?如果僅僅因為我已說出口的話,傷了他的自尊心,可能而變為不可能,那我是一個多麼愚蠢多麼不幸的姑娘啊!他多麼可恨!他為什麼沒有想到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呢?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根本不愛我,絕不會愛我。啊,我太自作多情了,我和他之間根本沒有什麼可能…… 回憶,這是一種特殊的精神享受,如果誰確有值得回憶的經歷。內心的痛苦,感情的折磨,不公平的處境,破滅的希望,萌發的希望,種種希望變為種種失望後心靈受到的極猛烈的衝擊,這些經歷,便是回憶對人具有的非凡魅力。尤其在誰認為自己獲得了幸福之後。 今天,站在哨位上的裴曉芸,充滿信心地認為自己是一個獲得了幸福的人。儘管此刻她正受到寒冷的威脅_ 突然,她發現了出現在山林中,荒原上,公路上那幾隊火把。 「黑豹」豎起了耳朵…… 四 最先進入團部區域的,是一輛馬車。坐在馬車上的人們舉著數支火把,火焰被風朝後拉扯成不規則的三角形,仿佛象一面面燃燒的小旗。團部會議室門前寬闊的大道與公路相連。馬車從公路拐上大道,馬鈴嘩嘩,毫不減速,帶股來勢洶洶,橫衝直撞的勁頭,有如馳騁沙場的古戰車。它直抵會議室門口,老板子才高喝一聲「籲」,猛刹住車,險些闖進了會議室。 二十幾個青年跳下馬車:火把的光在夜的膠捲上耀映出一張張若明若暗的臉,每一張臉的表情都那麼嚴峻而冷峭,分不清男女。他們與從會議室走出來的人們對峙著: 三匹馬,馬腹劇烈地起伏著,喘息聲短促而厚重,鼻孔噴出團團熱氣。它們貪婪地舔著雪. 政委孫國泰,走到一匹馬跟前,在馬身上摸了一下,象洗了把手似的。馬身仁汗如雨淋。 「你們,是哪個連隊的?」他問。 他們誰也不回答。 「把馬累成這樣,你們於心何忍?」 仍沒有人回答 沉默,既流露出含蓄的敵意,也分明對他顯示出客氣。 他回頭對站在身後的幾位連長和指導員說:「你們認認,是不是自己連隊的馬車?」 「是我們三連的馬車。」三連的大鬍子連長說著走上前來。 「你們會後悔的!你們要對今天的行為所造成的後果負責任!你們每一個人!」他對他的戰士們大聲吼。 「到了這種關頭,我們還考慮什麼後果?」 「連長,別嚇唬我們,我們不怕。」 「我們什麼都不怕,我們豁出去了!」 ………… 這些話,在另外幾位連長和指導員聽來,簡直等於挑戰!等於公開蔑視他們所有人在連隊中的威望,而且是當著團政委的面!他們都氣憤了。 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當對一個人的放肆,代表對一種領導權力的挑戰時,被領導者們就將領導者們的意志統一起來了。 「我提醒你們,你們現在還是兵團戰士,我現在還是你們的連長!在你們的返城手續上,還要我簽字的!」三連長暴跳如雷。雖然,他不是一個知識青年,可剛才在會議上,他是準備為知識青年,為本連戰士們的命運大聲疾呼地發言的。沒想到,他的戰士們此刻當眾往他臉上抹黑! 「連長,你敢不簽字,我們就剁掉你的手!」他的一個戰士,慢言慢語地說出這話。說得那麼從容鎮定,說得那麼輕鬆。但只有白癡才可能會把這樣的話當成玩笑。 「住口!」三連指導員也從會議室走了出來,喝斥道:「兵團最高軍事法庭還沒有解散呢!」 「我把你捆起來!」三連長朝那個揚言剁掉他手的戰士怒衝衝地走過去。 「對,把他捆起來!他既然能說出這種話,就能做出這樣的事!」另外兩個連幹部上前欲助三連長一臂之力。 「太不象話!」政委孫國泰突然極其嚴厲地說。 三連長站住了,轉過身看著政委,不明白政委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自己那個混蛋戰士。 「三連長,你把馬卸了,牽到團部馬號去餵料。」孫國泰低聲對三連長吩咐。 三連長和指導員對視一眼,服從地去卸馬。 孫國泰又對三連的戰士們說:「大家熄滅火把,都進會議室來吧!」 他們互相望著,猶豫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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