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今夜有暴風雪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〇


  工程連連長曹鐵強又分明不把他這位團長的意志放在眼裡!

  他現在畢竟還是團長!縱然八百餘人的去留他決定不了,一個連長的命運他還是可以決定的!「交待工作」,只消他一句話,就可以拖住這個哈爾濱的小子三天,叫他終身後悔!

  難道這哈爾濱的小子就毫無顧忌嗎?他怎麼敢?!……

  馬崇漢盯著曹鐵強正要說句什麼有分量的話,一個女人突然闖進會議室,身後跟進兩個女孩。

  是他的妻子和女兒。

  馬崇漢好不驚詫!四天前他打發她們回老家,怎麼這會兒又做夢似地出現在他面前了?

  「把宿舍鑰匙給我。」妻子向他伸出一隻手。

  「你……車票丟了?」他怔怔地問。

  「根本就沒買到火車票!」妻子大聲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個熟人,連長途汽車票也別想買到!我們娘兒仨好不容易擠上一輛長途汽車,開出黑河鎮不到兩小時就被知識青年給截住了!嫩江縣城、火車站,返城知識青年象逃荒!連大車店都住滿了!我們娘兒仨……火車站蹲了兩天……跟你來到兵團,可倒了八輩子黴!呆不下,走不了,虧你還大小是個團長呢!嗚嗚嗚……」

  團長妻子放聲哭起來。

  公務員小張拎著幾隻暖水瓶走進。馬崇漢心煩意亂,拿起水杯朝小張遞過去。好象胸膛內有乾柴烈火在燃燒,他覺得口焦舌燥。

  「水房鎖著,到處也找不見燒開水的人。」小張嘟儂地說明沒打來水的原因。

  「豈有此理!」 ,馬崇漢手中的水杯高高舉起,狠狠摔在地上,啪地一聲粉碎了。

  小張一反往常對團長的敬畏,大聲說:「少來這套!我不侍候你了!」說罷揚長而去。

  馬崇漢臉色青了。他的目光又瞪向妻子,從衣兜裡掏出串鑰匙,扔在她腳邊。妻子怯怯地瞄他一眼,趕緊彎腰撿起鑰匙,扯著兩個孩子離開會議室。

  電話鈴響了。

  鄭亞茹也瞄了團長一眼,走過去拿起聽筒,低聲問:「找誰?……」接著把聽筒遞給團長。

  馬崇漢皺著眉頭接過聽筒。

  對方問:「你是馬團長本人嗎?」

  『我是馬祟漢!」他粗聲粗氣地回答。

  「馬祟漢,聽著!你召開的這個緊急會議,不必再開下去了!」 就這麼兩句,口氣象「最後通碟」。一說完,對方就掛上了電話。

  馬崇漢拿話筒的手劇烈地抖動。許久,他才掃視著大家,嘎啞地說:「有人把我們開這次會的內容洩露了。」接著,嚴厲地問:「誰會議期間打過電話?或者,接過電話?」

  「我接過一次電話。不過,是長途。」曹鐵強回答。他這時站了起來。

  「長途?……」馬崇漢根本不相信地追問。

  「是長途。」曹鐵強很鎮定地回答。

  儘管他很鎮定,儘管大家對召集這樣一次會議內心各持己見,但目光還是同時質疑地射向了他。政委孫國泰,也嚴肅地望著他。

  「好象……有什麼情況!」鄭亞茹突然離開窗口,走到會議室門前,同時推開了兩扇門。

  一股寒風灌進來,將雪粉揚在人們臉上。幾扇沒插上的窗子被這股寒風頂開了。開會的人們,或從窗口向外望,或從門口向外望,但見不計其數的火把,分成幾隊,從山坡上,從荒原上,從公路上,從四面八方,朝團部彙聚而來……

  三

  裴曉芸站崗兩個多小時了,再過一小時,就該下崗了。

  但她這會兒就已經快被凍僵了。

  「黑豹」也感到了寒冷,它開始在雪地上兜著圈子奔跑。它身上發出的熱量結成霜,染白了黑皮毛。

  「『黑豹』!」裴曉芸把狗喚到身邊,彎下腰對它說:「回去吧,『黑豹』,回去吧,回到連隊去吧!到大宿舍去,趴在坑洞前,那多舒服,多暖和,何苦陪著我一塊兒挨凍呢?啊?」她簡直是在哄勸它,象在哄勸一個人。

  「黑豹」瞪著那雙善於和人交流情感的眼睛瞅她,分明聽懂了她的話。它的眼睛追隨著她的目光,也朝連隊的方向望去。

  「瞧,最南邊那一排燈光,就是大宿舍!」她又低下頭對它說了一句。

  「黑豹」卻一動也不動。它的身子忽然抖了一陣,又開始在雪地上奔跑。

  她望著它,拿它毫無辦法地搖搖頭。

  月亮好象掛在原來的地方,一寸也沒移動。但月面己不那麼明淨,變得朦朧了。夜空的藍色加深了。深藍混和著漆黑。夜空似乎被來自宇宙之外的某種自然力量壓低了。

  起風了。這風是突然刮起的,異常猛烈,而且辨不清方向,朝她迎面橫掃過來。她側轉身子,彎下了腰。

  風過之後,四野頓時迷茫了。

  「黑豹」在奔跑中突然站住,昂著頭,略顯不安地瞭望著荒原。

  在荒原的盡頭,在寒夜神秘而威嚴的幽遠處,一場大暴風雪猙獰地注視著生產建設兵團的女戰士和這只狗。

  然而她並沒有預感到什麼威脅。她在瞧著那只狗。

  「黑豹」使她又想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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