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今夜有暴風雪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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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連隊十幾裡遠的山坡下,他們埋伏在公路兩旁的小樹林中。 不久,一輛卡車從山路上緩駛下來,工程連的戰士齊聲呐喊,沖出樹林,包圍了卡車。車下,鐵鍁鋼叉,橫握豎舉。棍棒鋤頭,左右相逼。車上,警衛排的槍口,也指向了工程連的戰士們。雙方劍拔弓張。 一觸即發的關頭,有人策馬從山上飛奔而下。 來人是老政委孫國泰。馬頭幾乎碰上了車頭,他才猛勒馬嚼,勒得那馬豎起前蹄,打了個立樁。 「給我把槍都放下,奶奶的!」他兩眼閃亮,樣子十分可怕。警衛排的槍是紛紛挎到肩上去了,但有人還不服氣,說:「我們是奉團長的命令……」 「現在命令你們的是我政委孫國泰!誰再囉嗦,我叫他就地挺屍在這裡!」老政委從腰間嘎地拔出了槍,用槍筒在卡車駕駛室的鐵頂上砸了一下,向司機喝道:「你給老子把車開回團部去!」 司機乖乖地掉轉車頭,卡車順原路開回去了。 老政委長長地籲了口氣,跳下馬,掃視著工程連的戰士們,問:「誰帶的頭?」 「我。」曹鐵強低聲回答。 老政委走到他跟前,目光牢牢地盯在他臉上,又問:「你是誰?」 「工程連男知青排排長。」聲音更低了。 啪!一記耳光打在他左臉上。他的手剛捂住左臉,右臉又挨了一記耳光! 又有人騎馬從連隊的方向趕到這裡,跳下馬,雙膝跪在雪地上,說出一句震動人心的話:「你們都是離家千里的孩子,你們要互相動武,就先打死我!……」 是指導員,當地剿匪戰鬥中立過一等功的英雄…… 鐵鍁鋼叉,木棍鋤頭,從一雙雙手中落地。 一片哭聲驚擾了林中的宿鳥。 政委孫國泰一邁進工程連連部,就指著團長馬崇漢大吼:「馬崇漢!老子斃了你!」 ………… 這件事雖然發生在知識青年剛到邊疆不久,但曹鐵強卻永遠也無法忘記。每每回想起,總還會產生不寒而慄的後怕。那時,自己多麼缺少理智,多麼魯莽啊!他曾不止一次半夜三更從噩夢中醒來,渾身冷汗淋漓地想到,如果老政委那天夜裡遲一步趕到,自己還會不會躺在這個知青大宿舍的火炕上?還有他們,他排裡的戰士,是不是也還會躺在火炕上,發出那麼安然的鼾聲?如果他和他們中的某些人,成了那次「英勇行動」中的不幸者,倖存的人今天將會怎樣談到他,談到那次「英勇行動」呢?他們會恨他的。 不幸者的父親和母親們也會恨他的。 如果別人成了不幸者而他自己是個倖存者呢? 那更加可怕,對他來說。 每天清晨出早操,他站在全排戰士的面前,望著他們的臉,心中便會產生一種對他們的深深的內疚和愧意。恨不得跪在他們面前,請求他們的饒恕。 這種負罪感竟折磨了他的心靈若干年。雖然他的任何一個戰士都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當年那件事。也許大家都忘記了,也許誰也沒有忘記,而是有意不提。但他自己卻經常想在某一種場合,某一種時機,重提當年那件事。目的只有一個,希望大家痛駡他一頓。甚至暴打他一頓。 理智是年輕人在成熟過程中攻克的最後一個堡壘。攻克了,他們便成為能夠掌握自己命運也能對別人的命運施加影響的生活中的強者。這是要付出代價的。不過有人付出的代價慘重,相比之下有人付出的代價輕微罷了。付出代價的同時,他們也必然會丟掉對他們來說是十分有害的東西——輕舉妄動和不計後果。 曹鐵強正是從當年那件事中發現了自己危險的弱點。也正是從那件事之後,他成熟起來了。 當年的男知青排長成為今天工程連的連長,從某種意義上講,「襲擊警衛排事件」對他來說是一次「悴火」。經過這次「悴火」,他才成為一個具有鋼一樣的彈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學,是不會從團長馬崇漢的頭腦中產生的。? 馬崇漢因為當年那件事,受到了黨內記大過的處分,而且被通報全兵團。如果將他今天主持召開緊急會議的動機再深剖一層,也是和當年那件事分不開的。 他希望,為兵團保留八百餘名青壯年勞動力,能夠被上級讚賞,取銷幹部檔案中的處分。而這關係到,兵團解體之後,他能不能重新回到部隊去。檔案中帶著一次處分,他是沒指望重返部隊的。不能重返部隊,他便只能落到一種無可奈何的境地——由團長變為一個農場場長。這無疑更加可悲。八百余名知識青年一走而光,將他這位團長棄留在北大荒,那豈不等於是命運對他的一種惡意捉弄和冷酷懲罰麼? 他今天的內心活動,可以用八個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過這種內心活動並沒從他臉上暴露絲毫。 他此時恍然醒悟,到會者們沉默的原因只有一個——在這麼嚴峻這麼重大的問題上,他們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麼態度。 他意識到,自己十年來那種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舉足輕重的威信,今天面臨了公開的挑戰!甚至懷疑他自以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沒存在過! 他感到一種惆悵和悲哀。 而政委孫國泰剛才的發言又是對他那麼不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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