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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8)


  母親不說話,不瞧他。

  「嘿,靜坐示威……」

  他冷笑著又進去了……

  天漸黑了。派出所門外的紅燈亮了,像一隻充血的獨眼,自上而下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們。我和母親相依相偎的身影被臺階斜折為三折,怪誕地延長到水泥方磚廣場,淹在一汪紅暈裡。我和母親坐在那兒已經近四個小時。母親始終用一手臂接著我。我覺得母親似乎一動也沒動過,仿佛被一種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兒了。

  我想我不能再對母親說——「媽,我們回家吧!」

  那意味著我失去的是三十幾本小人書,而母親失去的是被極端輕蔑了的尊嚴。一個自尊的女人的尊嚴。

  我不能夠那樣說……

  幾位警察走出來了,依然並不注意我們,紛紛騎上自行車回家去了。

  終於「葛列高利」又走出來了。

  「嗨,我說你們想睡在這兒呀?」

  母親不看他。不回答。望著遠處的什麼。

  「給你們吧!

  「葛列高利」將我的小人書連同書包扔在我懷裡。

  母親低聲對我說:「數數。」語調很平靜。

  我數了一遍,告訴母親:「缺三本《水滸》。」

  母親這才抬起頭來。仰望著「葛列高利」,清清楚楚他說:「缺三本《水滸》。」

  他笑了,從衣兜裡掏出三本小人書扔給我,嘟噥道:「喲呵,還跟我來這一套……」

  母親終於拉著我起身,昂然走下臺階。

  「站住!」

  「葛列高利」跑下了臺階,向我們走來,他走到母親跟前,用一根手指將大沿帽往上捅了一下,接著抹他的一撇小鬍子。

  我不由得將我的「精神食糧」緊抱在懷中。

  母親則將我扯近她身旁,像剛才坐在臺階上一樣,又用一條手臂摟著我。

  「葛列高利」以將軍命令兩個士兵那種不容違抗的語言說:「等在這兒,沒有我的允許不准離開!」

  我惴惴地仰起臉望著母親。

  「葛列高利」轉身就走。

  他卻是去攔截了一輛小汽車,對司機大聲說:「把那個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門口!」

  我買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青年近衛軍》。一元多錢。母親還從來沒有一次給過我這麼多錢。

  我還從來沒有向母親一次要過這麼多錢。

  我的同代人們,當你們也像我一樣,還是一個小學五年級學生的時候,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生活在一個窮困的普通勞動者家庭的話,你們為我作證,有誰曾在決定開口向母並要一元多錢的時候,內心裡不缺少勇氣?

  當年的我們,視父母一天的工資是多麼非同小可呵!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衛軍》想得整天失魂落魄,無精打采。

  我從同學家的收音機裡聽到過幾次《青年近衛軍》長篇小說連續廣播。那時我家的破收音機已經賣了,被我和弟弟妹妹們吃進肚子裡了。直接吃進肚子裡的東西當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糧」。

  我那時還不知道什麼叫「維他命」,更沒從誰口中聽說過「卡路里」,但頭腦卻喜歡吞「革命英雄主義」。一如今天的女孩子們喜歡嚼泡泡糖。

  在自己對自己的慫恿之下,我去到母親的工廠向母親要錢。母親那一年被鐵路工廠辭退了,為了每月二十七元的收入,又在一個街道小廠上班。一個加工棉膠鞋幫的中世紀奴隸作坊式的街道小廠。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門也是。所以只能朝裡開。窗玻璃髒得失去了透明度,烏玻璃一樣。我不是邁進門而是躍進門去的。我沒想到門裡的地面比門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張踏腳的小條凳權作門裡臺階。我踏翻了它,跌進門的情形如同掉進一個深坑。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親為我們掙錢的那個地方。

  空間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理壓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廠房,四壁潮濕頹敗,七八十台破縫紉機一行行排列著,七八十個都不算年輕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縫紉機後。

  因為光線陰暗,每個女人頭上方都吊著一隻燈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開,七八十個女人的身體和七八十只燈泡所散發的熱量,使我感到猶如身在蒸籠。那些女人們熱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還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當一部分豐厚或者乾癟的胸脯,千奇百怪。氈絮如同褐色的重霧,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們在母親們之間紛紛揚揚地飄蕩。而她們不得不一個個戴著口罩。女人們母親們的口罩上,都有三個實心的褐色的圓。那是因為她們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將口罩滯濕了,氈絮附著在上面。女人們母親們的頭髮、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變成了出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覺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頂洞人時期的女人們母親們之間。我呆呆地將那些女人們母親們掃視一名,和發現不了我的母親。七八十台破縫紉機發出的噪聲震耳欲聾。

  「你找誰?」

  一個用竹篾拍竹氈絮的老頭對我大聲嚷,卻沒停止拍打。毛茸茸的褐色的那老頭像一隻老雄猿。

  「找我媽!」

  「你媽是誰?」

  我大聲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那兒!」

  老頭朝最裡邊的一個角落一指。

  我穿過一排縫紉機,走到那個角落,看見一個極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彎曲著,頭湊近在縫紉機板上。周圍幾隻燈泡的電熱烤我的臉。

  「媽……

  「媽……

  背直起來了,我的母親。轉過身來了,我的母親。肮髒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兒疲竭的我熟悉的一雙眼睛吃驚地望看我,我的母親的眼睛。

  母親大聲問:「你來幹什麼?」

  「我……」

  「有事快說,別耽誤媽幹活!」

  「我……要錢……」

  我本已不想說出「要錢」兩字,可是竟說出來了!

  「要錢幹什麼?」

  「買書……」

  「多少錢?」

  「一元五角就行……」

  母親用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龜裂的手指點著。

  旁邊一個女人停止自縫紉機,向母親探過身,喊:「大姐,別給!沒你這麼當媽的!

  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供他們上學,還供他們看圖書哇!……」又對我喊:「你看你媽這是在怎麼掙錢?你忍心朝你媽要錢買圖書哇!……」

  母親卻已將錢塞在我手心裡了,大聲回答那個女人:「誰叫我們是當媽的啊!我挺高興他愛看書的!」

  母親說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彎曲了背,立刻又將頭俯在縫紉機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腳並用的機械忙碌狀態……

  那一天我第一次發現,我的母親原來是那麼瘦小,竟快是一個老女人了!那時刻我努力要回憶起一個年輕的母親的形像,竟回憶不起母親她何時年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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