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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5)


  鐵匠王志剛突然朝不遠處一指:「你們看!」一根從正中間劈開的圓木樁釘進土地,傾斜地立在那裡。

  我們都好奇地走了過去。副指導員拂掉木樁上的雪,我們看到了一塊木碑,累累斧痕粗糙砍平的劈面上,刀刻的字跡被風雨所侵蝕,只能依稀認出"死於此……」三個歪扭的字。

  我相信,我們每個人當時都和我一樣,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裡,還有一個!」我的妹妹又發現了同樣的不祥之物,她第一個朝拖拉機退去。

  副指導員低聲說:「我們走吧,別攪擾他們安息了。」

  如果有人問我:「你在北大荒感到最艱苦的是什麼?」

  我的回答是:「墾荒。」

  如果有人問我:「你在北大荒感到最自豪的是什麼?」

  我的回答還是:「墾荒。」

  為了尋找有水源有林子的理想地點,我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滿蓋荒原」。我們發現了一條在地圖上沒有標出來的小河,它是「滿蓋荒原」上唯一潔淨的水源,被我們命名為「流浪者」。我們發現它之前,它像流浪漢在荒原上不知徘徊了多少歲月,現在我們在它身邊紮下了帳篷。

  當冰雪消溶的時候,當「流浪者」唱起了《拉茲之歌》的時候,我們閃亮的犁頭劈進了「滿蓋荒原」的胸膛。若非墾荒者,誰能體會拖拉機翻起第一壟處女地時那種喜悅?這荒原上有那麼多的狼,光天化日之下,它們三五成群,大模大樣地尾隨在我們的拖拉機後面,捕食被犁頭翻出的肥大的土撥鼠。夜晚,它們就在我們的帳篷四周嗥叫。創業的艱苦,使墾荒隊的每一個小夥子都變成了聖徒。副指導員跟我的妹妹,和我們同住在一頂帳篷裡。一塊毯子分隔開了她們的狹小天地,毯子後面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巴黎聖母院"。

  一天深夜,我從睡夢中偶然醒了一次,卻沒有聽到拖拉機翻地的轟響。我一下子跳起,來不及多想,只穿著短褲,就闖進了"巴黎聖母院",將副指導員從被窩裡捅了起來。

  「你,你要幹什麼?!」

  「拖拉機不響了!『摩爾人』在翻地!」

  「啊!」副指導員順手就操起了步槍。

  拖拉機不響,意味著「摩爾人」出了事。所有的人都驚醒了!正當大家要奔出帳篷,「摩爾人」從外面鑽了進來。馬燈光下,我們見他身上背著一隻狼,兩手拽著狼的兩隻前爪,頭頂住狼脖子;那只狼朝天張大著嘴,兩隻後腿抓在他的腰胯上。

  「摩爾人」大聲說:「快動手!它還活著!」

  我們各自操傢伙,棍棒齊下,將那只狼在他背上打死了,好大的一隻白毛老蒼狼!

  「摩爾人」一下子坐在地鋪上,喘息了半天,才說:「拴大犁的鋼絲繩斷了,我回來換鋼絲繩,這東西跟上了我,出其不意地將兩隻前爪搭在我肩上……」他的臉上、手上盡是血痕,棉衣被撕成碎片。他擰著眉脫下棉衣,裡面的絨衣和皮肉被狼的後爪抓得稀爛!

  副指導員命令我的妹妹:「快,拿醫藥箱來!」

  這時,我們才發現,她僅穿著襯衣襯褲,光著一雙腿。她也意識到了什麼,在我們的目光下一時顯得不知所措。隨即,她鎮定了下來,從容地說:「都瞪著我幹什麼?沒你們的事了,全睡覺去!」

  大家都一個個順從地鑽進了被窩,我沒有。我將馬燈舉在「摩爾人」頭頂。

  副指導員第一次那麼柔情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立刻從妹妹手中接過醫藥箱,替「摩爾人」小心翼翼地包紮傷處……

  我妹妹是墾荒隊員的"內務大臣",給我們做飯、洗衣服。從連隊帶來的凍菜吃光了,任何一種野菜還都沒有從荒原上生長出來。為了使我們能吃得稍微滿足點,她對剩下的兩袋麵粉發揮了充分的創造性:饅頭、發糕、花卷、烙餅;甜的、鹹的、又甜又鹹的、先蒸後烙的……

  如果說我是因為副指導員而參加墾荒隊的,妹妹則是因為我才來到「滿蓋荒原」上的,我是她唯一的親人。我走到天邊地角,她會追隨我到天邊地角。我那麼兇狠地對待過她,她卻依然在心理上對我希求著蔭庇和保護。我表面上對她仍舊冰冷異常,可感情上早已徹底饒恕了她。

  只有自己罪惡深重的人,才不肯饒恕別人。

  何況她是我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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