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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他將孫四海和鄧有米叫到自己家裡,要他們私下與村長余實保持必要的溝通。在余校長家寄宿的孩子,由孫四海負責管理。余校長再三叮囑,週末下午放學,路程遠的孩子回家時,必須是孫四海和鄧有米親自送,千萬不能指望藍飛。在鄉初中讀書的餘志,他也托給了孫四海。無非是請他代領自己的工資後,將其中一部分按需要交給餘志。余校長還寫了一張紙條給王小蘭,請她在照顧李子的同時。順便關心一下餘志。放假回來時,將家裡的臘肉割一塊,假期吃不完的,用罐頭瓶裝上,讓他帶到學校去拌飯吃。余校長這樣寫的目的,也是為了讓王小蘭能夠光明正大地來學校。

  平常總覺得事情太多,一天下來沒有不累得夠嗆的。眼看要離開學校了,余校長卻想不起還有什麼事情需要交代。差不多要想破頭了,才記起來。還有家裡養的豬和菜地的事忘了說。他一開口,孫四海就說笑話,聽說省城到處都是吃不完的剩飯菜,乾脆將豬牽到省城去,養肥了再牽回來。

  孫四海這樣說話,讓大家覺得一定是藍飛來了。

  事實果然如此。余校長便宣佈開一個正式會議。

  所謂開會。也就是幾個人看著余校長將學校大印交給藍飛。

  這件事余校長事先沒有同任何人商量。藍飛毫不客氣地將大印接過去鎖在自己的抽屜裡,鄧有米的臉上才出現一些不快的表情。余校長這樣做也是有考慮的,鄧有米主持工作,印章由藍飛保管,可以預防大權獨攬。

  這時候,葉碧秋的父親和小姨送葉碧秋來學校了。

  眼看就要上路了。鄧有米還將余校長拖到一旁,提醒他:學校大權旁落,萬一藍飛膽大妄為,將大印亂蓋一通,出了問題誰負責?余校長曉得鄧有米是擔心萬一有轉正指標下來,藍飛會不會私下做一些有利於自己的小動作。余校長沒有將這層紙捅破,只說留得界嶺在,處處有柴燒。

  19

  從界嶺到縣城,一路很緊張。出發時,余校長就想,會不會遇上藍小梅呢。路過細張家寨時,真的在小路上面對面遇上了。藍小梅大驚失色地問,是不是藍飛將他擠走的,或者是他不想幫幫藍飛。余校長講了半天,才將這事解釋清楚。藍小梅這才告訴他,那個同藍飛做交換的支教生駱雨,哮喘病又發作了。他自己也灰心不已,只好放棄支教任務,回省城去了。余校長心裡難過,嘴上卻說,中心小學可是吃虧大了,白白丟了一個老師。

  余校長剛走幾步,藍小梅又追上來提醒他,到省城後,先找個地方讓葉碧秋洗臉梳頭,再去王主任家。女孩子出門,漂漂亮亮的樣子,是最好的見面禮。

  離開藍小梅後,剩下的時間,剛好趕上回縣城的最後一輛班車,不要說去鄉初中同餘志話別,就連與站在路邊的萬站長打聲招呼,都沒時間了。班車到了縣車站,就聽去省城的夜行班車的售票員大聲嚷嚷:「這是最後一班了!再不走就只有住飯店了!」余校長便拖著葉碧秋和一大包行李擠上去。還沒坐穩,客車就開動了。

  余校長對只顧想心事的葉碧秋說:「這些客車簡直是你的專車。」

  夜行班車上全是到省城進貨的小商小販。那些人在街上叫喊慣了,聲音非常尖銳,而且閒不住,眼睛盯著誰了,就想與誰說話。因為是最後上的車,車上的人又不願意對號入座,余校長與葉碧秋只能分散坐下。

  車上的人越吵,葉碧秋越不說話,眼睛一直盯著窗外。

  靠窗邊的女人就說:「你這樣子像是從界嶺來的。」

  想不到葉碧秋硬邦邦地進出幾個字:「我就是界嶺的。」

  女人來勁了:「你這樣子很機靈,哪像是界嶺的女苕。」

  葉碧秋說:「我媽就是女苕,長得和你一模一樣。」

  坐在後排的余校長怕葉碧秋惹事,連忙打圓場。那女人覺得沒趣,便主動調換座位,讓余校長和葉碧秋坐到一起。

  一出縣界,夜行客車上就安靜下來。

  余校長困了,他要仍在盯著車窗看的葉碧秋也睡。也不知過了多久,余校長忽然聽見,明愛芬在耳邊不停地嘮叨。他有些不愛聽,又不能不聽。明愛芬在說張英才和被張英才拿走的轉正指標。她說,張英才一去就是九裡霧,十裡煙,連人毛都不讓你看見一根,早知這樣,還不如將轉正指標讓給孫四海。余校長突然醒過來,哪裡是明愛芬,是葉碧秋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似睡非睡的葉碧秋在問:「到了省城,能見到張老師嗎?」

  余校長說:「你還記得想張老師?」

  葉碧秋說:「那次我掉到水塘裡,是張老師救了我。」

  余校長說:「好好的路不走,你怎麼掉到水塘裡?」

  葉碧秋說:「我看到張老師與一個漂亮女孩牽著手的樣子,心裡就發慌,想從旁邊繞過,不小心滑進去的。」

  此時的葉碧秋像被催眠了一樣,迷迷糊糊的,問什麼答什麼。余校長問她見過張英才幾次。

  葉碧秋半閉著眼睛說,張英才走後,學校放了三個寒假,兩個暑假。估計張英才也放假了,她就悄悄下山,去找張英才借書看。五次當中,只碰上一次。但是,那天張英才的母親正在罵他不曉得報恩,鄧有米那樣周密計劃,孫四海那樣恃才傲物,余校長那樣忘我工作,這三個人能一致同意將轉正指標讓給他,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否則,他一輩子也進不了大學。她聽到張英才像是哭了,哀求母親不要再說了,本來心裡就一直難受,還要天天聽她的指責,在家裡都沒有個人尊嚴了。葉碧秋不敢進屋,在他家附近的樹下坐著等,不一會兒就看到張英才背著背包沖出來,騎上自行車,不知去哪兒了。

  下半夜,車上的人都睡著了,葉碧秋的話像夢囈。

  余校長明白,葉碧秋戀上張英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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