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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堂屋裡沒有別人,余校長他們小聲議論,因為是來妹妹家走親戚,葉碧秋的母親穿得整整齊齊,手裡拿著一本書,坐在那裡像模像樣地看,根本認不出她是個女苕。鄧有米說,男苕幾乎全是實心的,只會吃,不會喝。女苕多數是空心的,還能懂點事,可以顧自己。

  忽然間,葉碧秋的母親驚天動地哭起來,一聲聲地號叫:「女兒,你要走那麼遠,娘想你時,哭也哭不成哩!」葉碧秋的父親勸道:「讓女兒出去見見世面是好事,碧秋回來過年,還能買新衣服給你。」葉碧秋的母親還是哭個不停。葉碧秋的小姨大聲說道:「姐,是爸說的,爸要他的外孫女到外面去見見世面。見世面也是一種讀書的方法。」葉碧秋的母親立刻不哭了,大聲回應:「讀書好!不讀書就不許吃飯!」

  余校長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輕輕笑了一下。

  果然,葉碧秋的父親領著葉碧秋走出來,客氣地說:「多謝幾位老師,不僅教書時對我女兒好,離開學校了,有好事仍然記著我女兒。我們商量好了,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過完年,將幾件衣服一包,你們定好時間了,碧秋就跟著出發。」

  葉碧秋的父親還有更簡單實惠的想法,女孩子還沒長成人時,給省城的大記者帶幾年孩子,從早到晚都在學習知識分子養孩子的方法,將來自己結婚生孩子和養孩子就有經驗了,自己這一生可能不行了,對下一代總會是好處多多。

  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一件重要的事情辦妥了。余校長他們只顧高興,也沒仔細去想葉碧秋父親的話。

  睡到半夜裡,余校長突然醒來,一縷笛聲反反復複地敲打著窗口。余校長有些心煩,免不了在心裡埋怨孫四海,真有心事,不如起早去菩薩面前敬上一支香燭,何苦期期艾艾地用笛子吹來吹去。片刻後,余校長又原諒了他。孫四海吹笛子的年頭,同李子的年齡差不多。明愛芬在世時,日子過得不能再艱難了,自己都沒煩過他的笛聲,看來問題還是出在自己身上。這樣一想,他就記起那天孫四海與鄧有米說對口詞時,自己最後才說的話,一定刺痛了孫四海心裡的傷口。其實,誰心裡沒有傷口哩!孫四海所說的姻緣,藍小梅煎的那碗荷包蛋,這些都是別人體會不到的痛。

  人都是這樣,越是睡不著,越愛亂想。

  余校長後來生自己的氣了,他從床上坐起來,沖著黑洞洞的屋子自言自語:「十場大雪,才見到一場。離開春還早,五十歲的男人未必還能動什麼春心!」

  再躺下去時,余校長霍地記起葉碧秋父親的話:讓葉碧秋跟著出發。那是在要求,派人送他女兒去省城。

  17

  臨近過年,又落了一場雪。

  之前只是陰了兩天,連小雨都沒見到。地表溫度沒有下降,雪就積不起來。有人來往的路上,很快就暢通無阻了。

  界嶺小學的操場上,天天都能見到外出打工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千里迢迢趕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來學校看孩子。有順路的人,連家門都沒進,背著行李站在教室外面,等下課了,一把摟過自己的孩子。那種親熱,連余校長都感動得兩眼濕濕的。要是有孩子正好不舒服,依偎在父母懷裡,用小手將父母的大手牽到自己身上有痛感的地方撫摸幾下,做母親的往往會雙淚長流。界嶺的孩子,相互間沒有不認識的,這時候,他們都會圍在一旁,拍著巴掌,用學校裡教的普通話一聲聲地叫:某某的爸爸回了!某某的媽媽回了!在外面打工再不順利的人,都會從包裡掏出一些糖果,一五一十地散發出去,不管是低年級學生,還是高年級學生,人人都有一兩顆。

  所以,界嶺人過年,從打工的人返鄉就開始了。

  村委會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要來學校轉一轉,看看有哪些外出的人回來了,根據這些人與孩子見面時拿出來的禮物判斷其收入情況,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及時催要當年或者往年應交的各種稅費款項。但不管判斷的結果如何,他們都不會馬上去別人家

  裡討債,長年親情割裂,骨肉分離,總算盼來團聚,突然冒出一個討債的,肯定是要被人當成災星。

  每天傍晚降下國旗後,余校長和鄧有米都會將某些本不需要立即扔掉的東西,扔到學校倒垃圾的地方。他們這樣做,是想看看被學生們扔掉的糖果紙有多少。這種習慣在孫四海身上以一種抒情的形式出現,他會橫吹笛子,沿著操場的邊緣,邊走邊吹,在王小蘭可能出現的路口或長或短地站一陣,再走回來。如此先後兩次經過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紙,這些沒有任何用處的垃圾,會直接影響到笛聲的高亢與低回,悠揚與沉鬱。

  根據這些相互關聯的表現,余校長他們每年都能準確預估村委會拖欠的工資是毫無指望,還是有部分指望,從而決定他們去村委會討要工資的時機與力度。雖然大部分打工的人要到放寒假之後才能回來,先到家的這些人就像抽樣調查對象,最終結果不會出現大的逆轉。

  與往年相比,今年的情況似乎更加不妙。

  閉學典禮的早上,余校長正帶著十幾個寄宿生舉行升旗儀式,就有兩位家長出現在操場上。他們結伴從廣東東莞回來,昨天下午在縣城下了長途汽車,再也捨不得花錢住宿和買車票了,從太陽落走到太陽升,靠著兩條腿走回界嶺。兩位家長的兒子都在升旗隊伍裡,他們從懷裡掏了半天,才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將兒子欠的學費交了。之後各自掏出一些糖果,湊在一起分給與兒子一起寄宿的十幾個孩子。

  閉學典禮的時間要比上課晚一個小時,如往常一樣按時到校的學生都在操場上嬉鬧。餘壯遠占著唯一一張水泥做的乒乓球台。就連上廁所都要用球拍占著球臺,不許別人碰一下。與他對打的人,不管輸贏只准打三個球,打完了就下去,換別人上來。

  余校長還在與鄧有米說早上的事,那兩個在外面辛辛苦苦做了一整年的家長,如此狼狽地面對自己的孩子,讓他心痛不已。鄧有米比他的心腸硬一些,他覺得年底就剩下那麼幾天了,欠了一整年的工資,若是沒有指望,我們自己會更心痛。

  他倆正在顧影自憐,孫四海掛著一臉冷笑走過來。

  余校長覺得奇怪,問過了才明白,孫四海要好好教訓一下村長余實的兒子。他暗暗地指揮一批學生上去排隊,又要一放寒假就趕回家,正在那裡洗衣服的餘志先停一停。餘志拿著球拍走過去。先前排隊的孩子,都將自己的機會讓給餘志。余壯遠原先是與一個接一個的學生對打,現在是與餘志對打。余壯遠根本不是余志的對手,在余志一次次的重力扣殺下,只得滿臉通紅地四處撿球。餘志扣殺一次。四周的學生就會誇張地沖著轉身撿球的餘壯遠高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顆牙齒!餘壯遠氣急敗壞,他不再撿球了,抱起操場邊的一塊石頭。要砸向乒乓球台。

  遠遠盯著看的孫四海,連忙大聲喝止。

  余校長覺得沒趣,讓鄧有米提前召開閉學典禮。

  按事先的佈置,鄧有米主持典禮,余校長作總結講話,孫四海發三好學生獎狀。輪到餘壯遠領獎狀時,他竟然拒絕上臺,而且還指著孫四海說,他不想獲得一個愛搞陰謀詭計的老師的鼓勵。氣得孫四海幾乎要脫口罵道,他那當村長的老子才是搞陰謀的專家、耍詭計的大師。孫四海冷眼看了看餘壯遠,然後輕蔑地說:「小屁孩!你不想要,我還不想給哩!」再接著為別的學生髮獎狀。

  閉學典禮結束後,餘壯遠背著書包揚長而去。

  這一次,余校長一點也不擔心,反而覺得村長余實的妻子會來學校說幾句好話。畢竟她兒子馬上要升初中了,雖然成績好壞都行,然而,小學的表現關係到能不能進重點班,只有進重點班才有可能考上高中,只能考上高中,才有資格看看大學校門在哪裡。

  第二天上午,余校長扛著鋤頭上了後山,明愛芬的墓地還沒穩固下來,前兩次融雪將墓碑弄歪了。按習俗。這類事情必須先做了,才能安心過年。余校長忙了近兩個小時才讓自己看著滿意了。說是滿意,心裡卻不舒服。他盯著剛剛擦拭乾淨的墓碑,忍不住歎息,明愛芬一輩子爭強好勝,民辦教師的命,卻長了一顆公辦教師的心,好多時候都是自己折磨自己,好在最後總算明白過來,乾脆一走了之,不去想那出頭之日在哪裡。

  余校長轉身回來,剛繞過牆角,就見孫四海迎上來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家出了個田螺姑娘!」

  余校長不知是好話還是壞話,連忙往家裡走,還沒進門就見到村長余實的妻子正在那裡幫忙洗被子。不等余校長開口,余志搶先說,是她自己非要幫忙洗的。

  村長余實的妻子將外套都脫了,露出將紅色毛衣繃得老高的胸脯。她一刻不停地搓著被子,見到余校長也不停一下,邊搓邊說沒娘的孩子就是可憐,她兒子在家裡從來都是橫草不拈,豎草不沾,餘志卻要撐起半個家。村長余實的妻子還數落余校長,就算看在孩子的分上,也該為他找個後媽。她說這話就像當真了,一口氣列舉四個女人,都是她的熟人,只要余校長點個頭,今天下午就能找一個來見見面。余校長趕緊搖頭,說自己現在這種樣子。不想再將別的女人拖進來受累。

  聽到這話,村長余實的妻子捋去右手的肥皂沫,從褲袋裡掏出三隻紙袋,讓余校長即刻將鄧有米和孫四海叫來。

  余校長沒想到。村長余實的妻子將民辦教師全年應發的各項補助,一分不少地帶來了。更加意外的是,這麼多年,村委會頭一次給三位民辦教師每人發了二十元獎金。等他們在工資表上簽過字,村長余實的妻子才說,希望校方對她兒子多些關照,讓他評上全鄉三好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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