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天行者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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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學校看熱鬧的主要是女人。女人來得太多,男人自然就不來,還反過來罵她們其實是花心,今生今世無緣嫁給城裡男人。就想讓眼睛裡長出釣魚鉤,將那些細皮嫩肉的男人釣在心裡。看過駱雨赤腳模樣的女人很遺憾,一致認為駱雨經不起界嶺的天寒地凍。 天氣看起來很不錯,早上的霜花少了許多,中午的太陽也越來越溫暖。這是寒潮即將來臨的前兆,說不定什麼時候,從北邊的山後刮起一股風,氣溫就會驟然下降,少則六七攝氏度,多則十幾攝氏度。 雖然暖和,駱雨的腳還是出現輕微凍傷。這是王小蘭來學校給孫四海洗被子時發現的。 十一月初,鄉初中又放了三天假。第一次放假是國慶節,李子和餘志回來說,葉碧秋差點被淹死。細問之下才弄清楚,開學第一天,葉碧秋就掉進了水塘,恰好正準備返回省城上學的張英才看見了,跳進近兩人深的水塘裡將她救了起來。因為這場意外,鄉初中再放假時,有孩子在初中讀書的母親,都來界嶺小學操場上等孩子。王小蘭故意拉上其中幾位順便幫余校長、孫四海,還有駱雨洗洗曬曬,準備過冬。孩子們露面後,母親們顧不上說話。紛紛跑到余校長或者孫四海屋裡,取出溫在鍋裡的塑料飯盒,用從家裡帶來的清一色的油鹽飯給孩子填填肚子。 李子他們捧著油鹽飯狼吞虎嚥時,王小蘭正用雙手拍打曬在外面的棉絮,本想看看孫四海在哪裡,眼睛一掃,卻發現駱雨手裡拿著照相機,一邊注視著遠處的山野。一邊將左右兩隻腳後腳跟相互擦來擦去。 王小蘭就問:「駱老師是不是覺得後腳跟發癢?」 駱雨回答說:「是的。像是被一百隻蚊子同時咬了。」 王小蘭便斷定:「一定是凍傷了。」 駱雨從未有過凍傷經歷:「不會的,我在家用冷水洗腳,也沒出問題。」 別的人也都覺得不會。有幾個女人還笑話王小蘭,對學校的老師總是那麼體貼關心。 換了別人,別說手腳凍傷,就是臉上長凍瘡,也沒有人當回事,頂多提醒一下,晚上用熱水泡腳後,在火盆裡燒一隻白蘿蔔,切開後敷在凍傷處。因為這事發生在駱雨身上,余校長和鄧有米議論了幾次,覺得還是勸駱雨穿鞋上課。二人分別與駱雨說過,駱雨仍不穿鞋。 李子和餘志返校不久,屬界嶺的寒潮就來了,夜裡風聲一起,早上不出被窩就能感覺到氣溫下降了許多。 余校長以為駱雨會知難而退,上課鈴響過後,駱雨卻還是光著腳走進教室。余校長有些著急。擔心萬一出毛病,像有些小說裡描寫的那樣,凍掉腳趾,事情就麻煩了。余校長不再與鄧有米商量了,而是去找一直未對此事表態的孫四海。 孫四海聽說後,一聲不吭地脫了鞋。上完第三節課,孫四海光著腳從教室走出來。 駱雨見了就說:「孫老師怎麼也成赤腳大仙了?」 孫四海回答:「昨天的太陽不行,洗的鞋曬不幹,晚上放在火盆邊烘烤,不小心燒成了灰。只好請李子她媽趕著給我做新鞋哩!」又說:「駱雨老師,將你的照相機拿來吧,給這四隻大腳留個影,有機會弄到報紙上發表一下,也好讓別人瞭解我們獻身山區教育事業的堅強意志。」 駱雨果然聽話,轉眼之間就將照相機拿來交給余校長。余校長蹲在地上取景時,駱雨一直在說:「可惜,如果有雪,這張照片的意義更加不一般了。」余校長一連按了三次快門,駱雨才叫停。 余校長將照相機還給駱雨時說:「回頭將膠捲洗出來了,給這張照片取個名字:《支教生與民辦教師》,可以寄給省報的王主任。」 駱雨似乎早就想好了:「依我看,這張照片應該叫做《向民辦教師學習的支教生》。」 駱雨走開後,孫四海說:「該了結了。」 下午上課時,駱雨果然不再打赤腳。 隔窗望著駱雨腳上的旅遊鞋,余校長問孫四海這是什麼道理。孫四海沒好氣地分析,從駱雨帶著國旗來界嶺小學,他就知道這小青年心裡有目的。打赤腳之所以打了這麼久,是因為他實在不好意思主動請別人幫忙拍照,更不好叫別人光著腳陪襯自己。 孫四海後來問駱雨:「還是穿鞋舒服吧?」 駱雨說:「當然。打過赤腳後,再穿鞋更覺得舒服。」 駱雨穿上鞋後。他的模樣比打赤腳時更讓人喜歡。 按駱雨與母校簽訂的協議,他在界嶺小學支教兩年眉。便直接保送成為母校的碩士生。寒冬來臨,駱雨也不怎麼作秀了。界嶺小學這兒值得秀的,除了艱難困苦,也很難找到別的了。 心境安定下來後,駱雨更受學生們的歡迎。 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都說,駱雨老師到底是大學生,比土生土長的民辦教師洋氣多了。 在經歷了張英才和夏雪等人之後,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們已經習慣,學生們像歡迎送救濟款的幹部那樣歡迎新老師的到來,並且默認了自身能力的不足。自尊心最強的孫四海也曾說,如果再有兩個大學生上山來教書,他和余校長、鄧有米情願從此退出界嶺小學的歷史舞臺。葉碧秋他們夏天畢業後,界嶺小學秋季開學,暫時沒有六年級,要等到村長余實的兒子他們將五年級讀完,才又有六年級。余校長同萬站長說過,如果駱雨能堅持兩年,下次小考時,他就有信心實打實地進入全鄉前三名。 與夏雪在界嶺時不同,不到萬不得已,余校長絕對不提落雪的事。哪怕發現陰陰的小雨突然停下來,北風吹過頭頂時不那麼潮濕了,憑經驗,知道十有八九要落雪了,余校長親自去吩咐駱雨提前放學,也只是說要變天了。 駱雨問,天氣本來就不好,還能往哪兒變呢。余校長堅持不說落雪,只說山上的壞天氣經常出人意料。 界嶺的雪,像至今沒出過大學生一樣聞名,余校長擔心,駱雨會跟夏雪一樣,嘴裡說不怕,真的大雪臨頭時。還是被嚇跑了。去年這個時候,操場上早已鋪滿了白雪。今年卻奇怪了,明明是落雪的天氣,縣氣象站接連三次預報界嶺一帶有小到中雪。到頭來連一朵雪花都沒飄下來。最盼落雪的人是村長余實和老會計,去冬今春上面沒有發一分錢救災款,年底之前若有一場大雪,縣裡就很難用自救之說來搪塞了。有了救災款,就可以解一些燃眉之急,包括拖欠近一年的民辦教師工資等。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想不到這麼遠,他們說,這是老天爺在挽留駱雨,不想用大雪來嚇唬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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