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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余校長笑得很開心:「有機會,請萬站長再派個嬌滴滴的姑娘來界嶺小學教書吧,這對於提高界嶺小學的教學質量大有好處。像夏雪一樣,從外面來的時尚姑娘,往課堂上一站,那些不想讀書的孩子就會于方百計想辦法回到學校。」

  送走萬站長,大家在余校長家裡繼續坐了一會兒。

  郵遞員來了。他在郵包裡掏了半天,最終遞上來的只是三張賀年卡。一張是張英才寄來的,他在賀卡的背面寫道:祝界嶺小學的全體同事,新年的

  工資沒人欠,新年的教室不漏雨,新年的山路沒野獸。另一張沒有署名,只寫了一句:界嶺的雪是世界上最純潔的,很慶倖我沒有污染她!不用細想就知道這是夏雪寫來的。第三張是從五年級退學的葉萌寄來的。今年正月十六,葉萌出外打工,繞了幾裡路,專門到學校看了看。他在賀卡上寫道:等我在外面賺了錢,一定回來,將母校改造成世界上最美的學校!

  議論起來,儘管葉萌和夏雪差別太大,大家心中的遺憾是相同的。

  圍繞賀年卡,大家說得最多的還是張英才。

  按照正常情況,明年六七月份,張英才就應該從省教育學院結業,他們都覺得,如果讓張英才重回界嶺小學,肯定比夏雪那樣的支教生強很多。問題是張英才願意嗎,他一走就是一年多,不用說放假時上山來看看,前後只寄了兩張賀年卡,連一封問候信都沒寫過。孫四海的想法與眾不同,他認為,越是這樣越能說明張英才內心在掙扎,如果三天一封信,鬼才相信他會回來。

  15

  這一年,從冬到春,界嶺的雪真多。村委會統計的是九場雪。縣氣象站的人從未到過界嶺,也不清楚他們如何測量的,在通報中點名說,界嶺一帶總的降雪量為九百八十八毫米。如果沒有融化,就等於在界嶺小學操場上積了差不多一米厚的雪。事後才聽說,是老會計出主意,讓村長余實如此彙報上去的,目的是希望縣裡能給一些救災款。界嶺雪多,各地的雪也不少。最快也要晚一個星期才能送到的《人民日報》說,大雪有利於北方過冬作物的墒情。

  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們卻不認同,大雪將茶樹凍傷後。能賣出好價錢的春茶就沒指望了。沒有春茶可賣,村委會收不到相關的費用,村長余實的妻子按時發放民辦教師工資的許諾也就成問題了。

  被村委會適當誇大的雪災沒有受到縣裡的重視,有關部門回復說,從去年開始,縣裡財政情況空前困難,要他們自己想辦法渡過難關。界嶺地勢高,若說受了旱災,山下的人就會懷疑,為何從界嶺流下來的河水一點沒有減少?若說受了水災,山下的人也會懷疑,從界嶺流下來的河水從未見漲,真的有暴雨,難道又轉頭流回天上了?所以在界嶺當幹部,想玩點假的,向上面要錢,唯有雪災一說才有希望。既然雪災都沒人理睬,別的花樣就更不行了。從二月份開學起,三月等,四月等,五月六月還是等,民辦教師的工資仍舊不知在哪裡。

  村長余實的妻子藉口查看兒子的學習情況,親自到學校來,要余校長他們再等一陣。還說,實在不行,村長余實還可以默許他們悄悄地砍一棵小一點的紅豆杉。不過得他們自己想辦法運出界嶺。自己想辦法與收購紅豆杉的人聯繫。不管這話是不是村長余實說的,都讓余校長他們格外難受。當然,最難受的還是鄧有米,無論如何,這樣的話都讓他覺得是在指桑駡槐。鄧有米盜砍過紅豆杉,這是他心裡不許任何人碰的傷痛。鄧有米想了一大堆髒話。要罵村長余實的妻子。余校長搶在他之前堅定地對那女人說,古人尚且不吃嗟來之食,就算餓死,界嶺小學的老師也不會做任何讓人不齒的事。既如此說了,大家只好像從前一樣,靠著教育站發給的三十五元錢維持生活。

  七月份小考結束後,教育站張榜公佈各個學校的情況,很難說是不是支教生夏雪教了幾個月的原因,這屆畢業生的平均成績,比往屆提高了整整十分。萬站長親自送來一條橫幅,上面寫著一行大字:祝賀界嶺小學小考總成績並列全鄉第三名!可是只有萬站長心裡明白,並列第三名的一共有六所學校!

  整個暑期,橫幅一直在界嶺小學的屋簷下掛著。

  支教生駱雨來報到時,幾乎看不見橫幅原來的紅色了。

  駱雨一進屋就注意到仍然壓在玻璃板下面的那首詩。聽說是前面一位女支教生寫下的,駱雨就沒有動它。

  與夏雪不同,駱雨讀過張英才寫的那篇關於界嶺小學的文章,所以除了行李之外,他還特意帶來一面嶄新的國旗。界嶺小學的升旗儀式,總是由余校長親手拉動繩索將國旗升到旗杆頂上,除非余校長不在場,才由副校長鄧有米替代,萬一連鄧有米都不在場,孫四海才有資格頂上來。

  駱雨第一次參加升旗儀式,就自告奮勇地要當升旗手。還讓余校長用他帶來的照相機,將他的動作拍照下來。一個星期後,駱雨不當升旗手了,拿著一隻口琴擠到鄧有米和孫四海中間,跟隨他們的笛聲,一同吹奏國歌。再往後,駱雨也不吹口琴了,就像夏雪臨走時那樣,站在學生隊伍後面,向冉冉升起的國旗行注目禮。所有這些,駱雨都讓別人給他拍照留念。

  那一天,升旗儀式結束後,駱雨注意到操場旁邊的荒草上有一層薄薄霜花。

  駱雨將有霜花的草掐了一根拿在手上,對著太陽看了看,問身邊的鄧有米:「界嶺這兒落雪時間是不是很早?」

  鄧有米如實回答:「一般年份要比別處早一個月左右。」

  駱雨又問:「落雪時是不是還有學生打赤腳來上課?」

  鄧有米說:「偶爾還有。」

  駱雨說:「真有這麼窮嗎?」

  鄧有米說:「這兩年好些了,再困難的人家,冬天也能穿上鞋。只是有些孩子捨不得鞋,在雪地裡走路時先脫下,進了教室再穿上。再說,剛落下來的雪,還不太冷。」

  駱雨說:「天下哪有不冷的雪?又不是冷血動物!」

  鄧有米說:「要是你直到十五歲才穿第一雙鞋,你就會知道什麼樣的雪冷,什麼樣的雪不冷。」

  駱雨將信將疑地低頭盯著鄧有米的雙腳。

  鄧有米繼續說:「你去問問余校長,他穿的第一雙鞋,是當兵後部隊發的。還有孫主任,也是十幾歲時在外面流浪,遇上老村長,才穿上生平第一雙鞋。」

  駱雨不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屋裡。上課的預備鈴響起後,他竟然光著腳走出來。

  鄧有米裝著沒看見,二人擦身而過時,他還指著太陽說,要趕緊曬衣服,明後天可能有雨。駱雨一邊說有雪才好,一邊進了教室。因為太冷,他在黑板上寫字時,忍不住跺了跺腳。

  聽到五年級學生在大呼小叫,余校長到窗口看了一眼。村長余實的兒子馬上舉起手來。自從余志、李子和葉碧秋小學畢業,到鄉初中去讀書後,村長余實的兒子突然顯得十分出眾。駱雨問他有什麼事。村長余實的兒子站起來,告訴窗外的余校長,駱雨老師沒有鞋穿。

  余校長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了,心神不定地等到下課,將駱雨叫過來一問,才知道駱雨是想證明,自己雖然是穿皮鞋長大的,但也不怕界嶺的霜雪。

  不幾天,駱雨在教室裡打赤腳給學生上課的事,就變成了冬閒時節界嶺一帶最讓人振奮的傳說。有人來學校告訴余校長,駱雨為了適應界嶺一帶艱苦生活,進大學的第一天就開始向年輕時的毛主席學習,寒冬臘月堅持洗冷水澡,夏天趁著狂風暴雨不戴任何雨具繞著操場長跑。余校長等人只能洗耳恭聽。

  孫四海聽得不耐煩了,挖苦來人說,要他們也讓自己的孩子跳進結了冰的水塘學習游泳。傳話的人一點不在意,說,如果不論思想水平,只論吃苦耐勞的意志,界嶺的人個個都是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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