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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9

  回到界嶺小學時,余校長他們正在落日之下發呆。張英才有意從三人中間穿過,竟然被視作無物。更別說讓他上課的事了。

  張英才也就顧不上再生藍飛讓的氣了。他就將初中和高中的課本以及學習筆記,全部鋪開,陳列在桌面上,窗戶也用報紙封死,不露一點縫隙。一連兩天,除了上廁所和必要的室外活動,譬如升降國旗等,其餘時間決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要隨手鎖門。第三天早上,他去上廁所,回來後,發覺窗戶上的報紙被人摳出一個小洞。他什麼也沒說,找了一塊紙,將那個小洞補上。

  中午,張英才正閂著門在屋裡做飯,聽見葉碧秋叫他。

  葉碧秋站在門外說:「張老師,你怎麼不給我們上課了?」

  張英才說:「都是學校安排的。要不你去問余校長。」

  葉碧秋說:「同學們都在想念你,想聽你講的課。」

  張英才打開門說:「當學生的可不能挑選老師。」

  葉碧秋紅著臉說:「不,不是我要挑選老師,是鄧校長要我這樣說的。」

  葉碧秋雖然還在讀小學,因為啟蒙晚,身體發育情況是全校學生中最明顯的。張英才不經意間看到那微微挺起的胸脯,也有些臉紅,便趕緊說:「鄧校長隨口說的話不能當真。」

  張英才轉身將桌子上的複習資料整理了一遍,這也是故意做給葉碧秋看。他明白鄧有米指使葉碧秋來,是有目的的,也說明自己的故弄玄虛已經初見成效了。待葉碧秋將屋子裡的情形看清楚了,他又故意說:「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不要再來敲門,我要專心複習。」

  葉碧秋走後,張英才忍不住一陣竊笑。

  下午放學後,張英才聽到外面笛聲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鄧有米立即放下笛子,沖著他極不自然地笑一笑。張英才裝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繼續喃喃地背著數學公式。一向很會說話的鄧有米,猶豫再三才湊上來,卻說了一句不大得體的話。

  「這幾天你沒到課堂上去。葉碧秋表現有些奇怪,總是下意識地在紙上不停地寫張英才、張老師和張英才老師。」

  張英才心裡一驚,想好的幾句嗆人的話,都沒法說出來。

  天一黑,張英才正要關門,孫四海來了。

  「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鏡,班上的課由你去上。」

  「我請了一星期假還未滿呢!」

  「我這是私人請你幫忙。」

  「如果是公對公,那可沒門!」

  孫四海走到桌邊,拿起那副近視眼鏡:「你這眼鏡是幾多度的?」

  張英才說:「四百度。我告訴過你。」

  「我記性差,忘了。」孫四海一邊說,一邊將每一本書狠狠盯了一下。

  孫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直到臨近天亮時才回來,還背著一大摞書。

  張英才裝著好奇地問李子:「孫老師是不是背了好多小說回來?」

  李子說:「連小說的毛都沒有,全是中學數理化課本。」

  自從有了那些書,孫四海就不再在半夜裡吹笛子了。張英才每次從夢中醒來,都能聽到孫四海的讀書聲。有一次,張英才迎著夜風輕輕地推開門,看到一個讀書人的身影,映在窗紙上。正好有一顆很大的流星劃破天空,落在後山那邊,他心裡不由得一陣顫抖。

  鄧有米也請假下山去了一趟,回來後神情憂鬱,背後和余校長嘀咕:「可能是這次轉正的面很窄,名額很少,所以上面保密,一點口風不透。」

  鄧有米說過那話的當天,余校長就親自找張英才,問他最近以來,對民辦教師的工作安心不安心。張英才矢口否認,還裝出委屈的樣子說,自己本來已經適應了。不再有別的想法,希望余校長別攪動一池春水了。余校長只好單刀直入,指著桌上的書本問這是幹什麼。張英才就用當老師更要打好基礎作為解釋,還說萬站長每次見面都要叮囑他,想要當好小學教師,必須全面掌握高中水平的文化知識。見問不出什麼,余校長走出去,和守在外面的鄧有米一起仰天長歎。

  「別的行當越有經驗越是寶貝,偏偏只有民辦教師越老越不值錢!」後來幾次,張英才聽到余校長恍惚地自語:「鄧有米相信可以花錢買通人情後門,孫四海可以憑真才實學霸王硬上弓,張英才既有本事又有後門,我老餘這把瘦骨頭能靠點什麼呢?」

  由藍飛說出來的這一招數,讓張英才一夜之間成了界嶺小學鎮校之寶。張英才有時候會獨自發呆,一遍遍地想,民辦教師轉正到底是鯉魚跳龍門,還是閻王爺設下的鬼門關?張英才本來就不是真的在看書,那天他在紙上胡寫亂畫了好久,回過頭來再看,一張白紙上,幾乎全寫著:尊嚴!

  在他對著這兩個字發愣的那段時間裡,先是余校長,然後是鄧有米,最後是孫四海,就像值班巡邏那樣,輪番找藉口到他屋裡來轉轉。最特別是孫四海,別人早已放下了架子,唯獨他,人雖然跨過了門檻,靈魂卻不肯跟進來,所以,每說一句話,嘴唇都要緊張地哆嗦好一陣。讓張英才想不到的是,孫四海剛走,王小蘭就像風一樣溜進來,二話不說,將床上的被子抱起來就往外面跑。等到張英才明白過來,她人已經走遠了。太陽落山後,王小蘭將洗得乾乾淨淨、並用米湯漿過的被子送了回來,還曖昧地笑著說,他在被子上撒播的那些種子全洗掉了。王小蘭走後,張英才攤開被子細看,以往在家裡連母親都沒有洗掉的那些青春斑痕。真的找不見了。雖然屋子裡只有他自己,張英才的臉還是紅得快要漲破了。不僅為自己害臊,也為王小蘭害羞,以孫四海一向的清高,如果曉得王小蘭也開始用那種半葷半素的話語挑逗別的男人,萬一失態了,出手痛打她一頓也不足為奇。

  夜深人靜之際,張英才睡在芬芳的被窩裡,腦子裡總在想著自己後來在紙上補寫的一句話:沒有轉正的民辦教師連在別人面前笑一笑的權利都沒有。

  往後的一個月中。鄧有米往山下跑了七八趟。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可見了張英才仍要做出笑臉,聲稱又見到了萬站長,萬站長真是個好領導,等等。

  余校長哪裡也沒有去,唯一的變化是一到天黑就在空無一人的小操場上,繞著旗杆踱步。這天

  晚上,余校長終於踱進了張英才的屋子。

  寒暄一陣,余校長就把目光轉向鳳凰琴:「最近一段怎麼沒聽見你彈琴,是不是弦斷了?」

  張英才說:「弦斷了不要緊,主要是沒工夫。」

  余校長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琴弦:「我這裡有四根舊琴弦,不知合適不,你上上去試試看。」

  張英才也不推辭,伸手接過來,並說:「只怕過不了兩天又會弄斷的。」

  余校長說:「不會的,再也不會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師聽不得鳳凰琴響,聽了就犯病。現在我將門窗堵嚴實了。」支吾幾句再轉過話題,「張老師。這次轉正,是不是對一些特別的人,譬如像——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優惠政策?」

  張英才說:「沒聽說呀,真的一點消息也沒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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