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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舅媽李芳站在門口說,萬站長到外地參觀去了。

  李芳的樣子明顯是不想讓他進屋。張英才只好在心裡罵:你這個母夜叉。難怪丈夫會在外面偷情!嘴裡依然道了謝。

  出了教育站。看見從縣城開來的末班客車停在公路邊上。車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摸口袋裡的錢,打定主意,乾脆上一趟縣城,他想到縣文化館看看,如果運氣好,碰上那位寫了如此好的小說的幹部,就將心裡的話全部說給他聽聽。張英才一上車,車就開了,走了兩個小時,在縣城邊,他叫了停車。張英才記得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種菜的。上高二時,學校開運動會,張英才參加萬米長跑,曾經從姚燕家門前跑過。張英才記得具體方位,一路找過去,還真讓他找到了。大門上著鎖,聽鄰居說,姚燕的父母上省城看姑娘去了。張英才本沒有見姚燕家人的意思,只想認路朝拜一下。轉身再到縣文化館,一打聽,這才真正失望:那位寫小說的幹部,已經作為人才,調到省文化廳去了。

  張英才的第三個願望是看電影。他發現電影院居然不清場,看了上一場,只要不出去,就能接著看下一場,雖然是同一部電影,張英才還是一口氣看了三遍,直到電影院關門為止。

  從電影院出來,張英才去了那家農友旅社。過去父親來學校看他時總住那兒,同學們還用此事笑話他。他和父親說了幾次,父親不肯改,仍住農友旅社。張英才不去想為什麼自己也只能住農友旅社,找到地方,交了兩元錢,登記了一個床鋪,也不去看看,拿了號碼牌,出門買了一碗清湯麵,三下兩下吃完,回到旅社,蒙頭就睡。

  後半夜,那些要趕早去集貿市場上搶佔位置的人,早早地就將張英才鬧醒了。他跟著那些人起來,去車站搭車,到了候車室,才發現自己也起得太早了點。候車室裡只有幾個要飯的躺在那兒,他在那裡坐下也不是。站著也不對。

  幸好候車室的報欄上還夾著一張舊報紙,張英才站過去,從頭開始看,連最小的標點符號也要看清楚是頓號還是逗號。看到第二版,突然發現一篇通訊員文章,是說這次貫徹義務教育法工作大檢查的,從頭到尾全是好話,居然還點名表揚了萬站長,自他任教育站長以來,西河鄉義務教育工作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張英才將這張報紙看完之後,又集中注意力來研究這篇文章。連著看了好幾遍,腦子裡的思索次數就更多了。

  隨著有人將要飯的人攆出候車室,車站裡慢慢熱鬧起來了。

  好不容易回到西河鄉,沒想到剛下車就遇上藍飛。張英才夜裡沒睡好,有些恍惚,想躲開已經來不及。更想不到藍飛會主動迎上來,問他何時回去上課。

  張英才一時大意,脫口說了句:「上個鬼的課!」

  再聽藍飛說出來的話,張英才忽然明白,自己的事已被大風從山上刮到山下來了。

  藍飛說:「鬼才不上課!你是教育站用紅頭文件批准的教師,不說為萬站長爭口氣,也要為自己留點尊嚴!」

  藍飛胸有成竹地為張英才出主意,要他回去後。裝出一副準備進行轉正考試的樣子。藍飛斷言,不出三天,那幾個民辦教師就會想盡辦法來巴結他。到了那一步,他就是界嶺小學的阿彌陀佛了。

  藍飛說完自己的想法後,不清楚是歎息別人,還是歎息自己,或者只是發洩心中鬱悶,他將嘴張得大大的,對著太陽長長地籲了一下。一直側面對著別處的張英才,情不自禁地隨著他的表情看過去。剛剛還是萬里無雲的天空,仿佛也被觸動了傷

  心事,變得陰陰的。他倆都沒有將心裡想到的話說出口,似他們這類只是民辦教師初級階段的人尚且如此,界嶺小學的那幫民辦教師,少的幹了十幾年,多的幹了二十幾年,日日夜夜對轉正的渴望,早已化為一種心情之癌,成了永遠的不治之症。

  張英才在心裡接受了藍飛的主意後,回家吃了頓中飯,又讓母親準備幾樣可以存放的菜,便趕回學校。路過細張家寨時,張英才看到萬站長的自行車放在一戶人家的門口。不用猜他也明白,那一定是藍小梅的家。過了細張家寨,便全是上坡路。腳步一慢,就有時間想事情了,特別是遇上一陣大風,吹得身上涼透了,他才恍然大悟:藍飛也是高中剛畢業,憑他的心智,就算將那些從學校圖書室偷出來的厚黑與權謀方面的書背得滾瓜爛熟,也難以在這麼短時間裡,將民辦教師心理摸得如此透徹。所以,一定有高人在背後指點。

  張英才沖著滾滾襲來的林濤大吼一聲。心裡卻在暗暗叫苦:若是在萬站長心裡,親外甥連老情人的兒子都不如,這符合天理嗎?這時候,他已經認定,藍飛的突然出現,一定是奉了萬站長的旨意。他忍不住罵萬站長是老狐狸,又罵藍飛的母親藍小梅是老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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