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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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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週末下午的降旗儀式舉行得早一些,因為全體老師都要出動,送那些在余校長家寄宿的學生回家。舉行降旗儀式時,全校的學生都參加了,由於太陽還很高,天空還很燦爛,鄧有米和孫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黃昏時的那種深情,氣氛也就沒有往日的肅穆。儀式結束後,鄧有米、孫四海和余校長各帶一個路隊,往不同方向走。學生一走,學校裡就變得特別冷清,就像一座沒有香客的大廟,寂寞得人。 余校長總說張英才路不熟,留他看校。這一次,張英才存心耍了個心眼,悄悄地跟上孫四海這一路。直到走出兩三裡遠,才追上去打招呼。孫四海見了他有點意外,嘴上什麼也沒說,依然牽著李子的手,一步步穩穩地走著,還不斷提些課堂上的問題,讓李子回答。李子若是到路邊采山楂時,孫四海必定在旁邊緊緊守護著。這一路隊有六個學生,到第一個學生的家時,已走了近十裡路。 張英才走熱了,脫下上衣只穿一件背心:「這十裡路,可以抵山下的二十裡。」 孫四海說:「難走的還在後頭呢!」 山路的確越來越難走。草叢中的蛇蛻也越來越多。孫四海從褲兜裡掏出一個塑料袋,將撿到的蛇蛻小心地裝進去。張英才看到一隻蛇蛻,鼓起勇氣把手伸了出去,一觸到那粗糙的乳白色東西時,心裡一陣陣起疙瘩。 李子在旁邊說:「張老師怕蛇了!」 孫四海馬上要李子用一個成語來形容一下。 李子想了想說:「杯弓蛇影。」 孫四海輕輕撫了一下那片微微發黃的頭髮。張英才不由得尷尬起來。蛇蛻有許多了,塑料袋裝得滿滿的。孫四海不讓學生們再撿,要他們趕緊走路。站在山梁上,張英才以為離天黑還有會兒,一下到山溝,就很難看清腳下的路了。 學生們陸續到家。只剩下一個李子。 最後李子也到家了。王小蘭站在家門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孫四海將塑料袋遞過去,王小蘭也將一隻裝得滿滿的袋子遞過來。 到這一步,孫四海才說:「李子這幾天有些咳嗽。」他又介紹,「這是新來的張老師。」 張英才不知道怎麼稱呼好,只有點點頭。 王小蘭也在點頭,點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後問:「不進屋坐會兒?」 孫四海憂鬱地說:「不坐了。」 張英才看清了,王小蘭是個哀戚戚的冷美人。 聽到王小蘭身後的屋裡傳出一個男人的呼喚:「李子回來了?」孫四海立刻說:「我們走了。」 走了一陣,張英才再往回看,王小蘭果然還在家門口站著。又走了一陣,前面山上有一處燈火很像界嶺小學。張英才一問,果真如此。 張英才很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繞了十裡路麼?」 孫四海說:「路是繞了點,但能多采些草藥。她不繞路,別的學生就要繞路。」 張英才壯壯膽說:「李子她媽不該嫁給那個男人。」 孫四海愣了愣說:「誰叫她娘家窮呢。那個李志武當時是大隊幹部,又實心實意地喜歡她。父母之言。她抗拒不了。誰知搞責任制後,李志武上山采藥掙錢,摔斷了腰。」 張英才更大膽地追問:「當初你怎麼不娶她?」 孫四海歎口氣:「我是從外地流落到界嶺的孤兒,後來當了民辦教師,就連最關心我的老村長都反對,怕弄出事來,影響轉正。現在想來,真的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正待再問,前面有人在呻吟:「孫主任!張老師!」 聽聲音分明是余校長。他倆趕緊走攏去,見余校長拄著一根樹枝靠在路邊石頭上。 余校長苦笑著說,他將最後一名學生送到家,天就黑了,返回時,路過一處田壟,明明看見一個人在前面走著,還叼著一隻煙頭,火花一閃一閃的。他快走幾步,想攆上去找個做伴的。到了近處,他一拍那人的肩頭,覺得特別冰涼,像塊石頭。他仔細一打量,果然是塊石頭,不僅是塊石頭,還是塊墓碑。他心裡一慌,腳下亂了,一連跌了幾跤,將膝蓋摔得稀爛。 余校長說:「我想等個熟人做伴,回去看個究竟。」 孫四海說:「也太巧了。我們去看看,你丟下什麼沒有。」 張英才知道這風俗,人走夜路受到驚嚇,一定要趕緊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氣或魂魄失散了,人會大病一場。張英才小時候膽子特別小,家裡人一直認為是他受過驚嚇而沒有回去找魂,他自己則是從來不相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而且還是老村長的。界嶺小學就是當年老村長拍板,讓全村人,那時叫大隊,勒緊褲帶修建的。過去余校長常歎息說,若是老村長在世,學校也不至於像現在這種破樣子。歎息歸歎息,大家也都體諒老村長的為難之處,他自己的大女兒生下來就是女苕。老村長卻不承認,非說是讀書少了。這也是老村長堅持要在界嶺修建小學的重要原因。老村長在位時勉強張羅將女兒嫁了人,生了葉碧秋,葉碧秋過了啟蒙年紀,九歲才報名上學。當然,這些都是老村長去世之後的事情。 這時,孫四海開口說:「老村長,你愛教育愛學校我們都曉得,可你這樣做就是愛過頭了,你要是將余校長嚇出毛病來,事情就會非常糟糕。你老的外孫女葉碧秋早就上學了,書也讀得很好,我們都有信心,覺得她一定能夠考上大學。你要想愛得正確,就請保佑我們這些民辦老師早點轉正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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