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天行者 | 上頁 下頁


  葉碧秋的父親說:「譬如葉碧秋,過幾年,給她找個婆家,結婚生孩子後,就可以傳到下一代。國家的政策再好,期限一過,就沒用了。認識的字,是不會過期的。葉碧秋的外公生前最愛說這句話。所以,就連葉碧秋的媽,也被他逼著認字。說來讓人心酸,若是不對你說這些,哪天見到她媽媽拿著書的樣子,還以為她真的是在讀書。其實,她是個女苕,以為父親還活著,害怕不讓她吃飯,拿著書做樣子。」

  張英才聽了心裡一動:「葉碧秋聰明,婚姻的事別處理早了,讓她多發展幾年。」

  葉碧秋的父親說:「當然,上面有號召,都要計劃生育。」

  葉碧秋的父親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就開始搭起灶來。他本來在別處幫人家蓋房子,葉碧秋回家一說,就將人家的事延後半天,先趕到這兒來。葉碧秋父親的泥水活做得很好,當孫四海和鄧有米又在用笛子吹奏國歌時,灶已搭到齊腰高。

  張英才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準備鍋,他剛剛著急地啊了一聲,葉碧秋的父親就說,若是沒有鐵鍋,他正好帶了一口來。張英才很佩服,這位砌匠能將分內分外的事情考慮得如此仔細。葉碧秋的父親如實說,幹這一行,本不用管主人家的事,是葉碧秋說,張老師只曉得搭灶,不知道買鍋。他就順便買了一口鍋,帶到學校裡來。說著話時,葉碧秋已從升旗隊伍中跑出來,將放在門口的鐵鍋拎進來。

  葉碧秋進門時,正好聽到父親在同張英才說:「我這個女兒,雖然愛讀書,卻沒有讀書的命。她像她小姨,將來做媳婦,一定很會體貼丈夫。」

  張英才若是沒有笑,也許還沒事。張英才輕輕地笑了一聲,讓葉碧秋羞得差點將手裡的大鐵鍋扔在地上。幸虧張英才站的位置好,手接得也快,鐵鍋沒有摔壞,只是將張英才的手臂劃出一道血痕。

  葉碧秋的父親想用牆上陳年塵土給張英才止血,葉碧秋紅著臉攔著他說:「張老師不用這些,張老師用創可貼。」

  葉碧秋的父親像是明白了什麼,等葉碧秋去了教室,才盯著張英才用創可貼貼過的手臂,沒頭沒腦地說:「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就曉得長心思了!」

  上第二節課時,葉碧秋的父親就將灶搭好了。他試了幾把火,才放心離去。

  試燒的柴火還沒熄滅,張英才的父親就出現了。

  父親給他帶來了一封信和一瓶豬油,還有一瓶醃菜。

  他對父親說:「正愁沒有油炒菜,你就送來了及時雨。」

  父親說:「我以為學校有食堂,沒想到還得自己做飯自己吃。」

  張英才聽父親說,是替他搭灶的葉砌匠托人捎信讓他來一趟,心裡不免有些吃驚。他曉得這一定又是葉碧秋做的。他有些不敢相信,葉碧秋會替自己將這些事情都安排妥當。

  張英才不去想這些,他問:「媽的身體好麼?」

  父親說:「她呀,再過四十年,也沒有生命危險。」

  張英才見父親說了一句很文氣的話,就說:「爸,沒想到你的文化水平也提高了。」

  父親說:「兒子能為人師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臉上抹糞。」

  張英才嫌父親後一句話說得太沒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那封信果然是姚燕寫來的。三頁信紙讀了半天才讀完,前面都是些廢話,如同窗三載,手足情長等等,關鍵是後面一句話,姚燕說,畢業以後,除了他以外,她沒有給任何男同學回過信。雖然這話的後面就是此致敬禮,張英才仍讀出許多情懷來。姚燕會畫畫,去年高考時,與張英才分在同一考場。張英才落榜後不得不參加複讀,姚燕卻被外地一所藝術專科學校錄取了。張英才將老遠跑來看他的父親丟在一旁,趴到桌子上趕緊寫回信,說自己現在是第二次給女同學寫信,但第一次給女同學寫信也是寫給她的。將來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等等,所有寫給女同學的信,收信人都會是姚燕。

  因為是第一次來校,余校長非要張英才的父親上他家吃飯。

  吃了飯出來,父親直歎息余校長人好,自己的家庭負擔這麼重,還養著十幾個學生,他說:「你舅舅的站長要是讓我當,我就將余校長轉成公辦教師。」

  張英才說:「你莫瞎表態,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就算真有這個權力,只怕你會先考慮我這個當兒子的。」

  說話時,有人喊余校長,要他到下面村裡去領工資。

  余校長拉上張英才做伴。到了村裡才搞清,教育站的黃會計碰上了搶劫的。黃會計因為家裡有事,將發工資的時間拖後了幾天。界嶺小學是他的最後一站,黃會計從望天小學那邊翻越兩道大山直接過來,想不到偶爾為之,也會碰到搶劫的。為了逃命,黃會計將力氣都用光了,明明學校就在眼前,一步也走不動。黃會計不知是解嘲,還是真的這樣做了。他說,最危險的時候,他急中生智,一邊跑,一邊告訴追殺他的人,其他學校老師的工資都發出去了,他身上的錢,只剩下一百多元。這不是假話,因為界嶺小學全是民辦教師,每個人只有三十五元補助金。黃會計這樣一喊,搶劫的人就洩氣了。黃會計這才撿回一條性命。

  張英才是生平第一次領工資,為了加強記憶,余校長就讓他將大家的補助金一起代領了。

  拿了錢後,張英才隨口問:「補助金分不分級別?」

  余校長說:「公雞啄白米,一口一粒,不問大小。」

  張英才心裡一默算,就發現有問題,想細問,又怕不便。回校後就給萬站長寫了一封信,要他查一查為什麼這裡只有四個民辦教師,卻能領五個人的補助金。

  兩封信都交給了父親。張英才再三囑咐,要父親將姚燕的信用掛號寄。他怕父親弄錯,特地說郵費漲了價,掛號要五角錢。父親要他給錢。

  他有點氣,說:「父子之間,你把賬算得這麼清楚幹什麼,將來有我給錢你用的時候。」

  父親品出這話的味道:「這才叫水往下流呢!」

  父親走時,張英才正在上課。聽見父親在外面叫一聲:「我走了!」他走到教室門口揮揮手就轉回來。

  下課後,孫四海過來對張英才說:「你爸讓我轉告,他將那瓶油送給余校長了。他怕你生氣,不敢直接和你說。他說中午在余校長家吃飯,一大盆青菜裡,挽起胳膊找半天,才能找到幾個油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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